沈紫烟
16岁的刘宇宙是宇宙里最快乐的人，他一向这样觉得。爸妈为他取名宇宙，也是希望他胸中浩大，希望他什幺都拥有，但没有忧愁。
他是个单纯的，能善良地接纳一切的男孩，他不会去融入某个小群体，那样会厚此薄彼。
刘宇宙因此快乐无比，这代表他拥有所有的朋友，他们在一起开开心心的。
16岁的秋天快要过去了，叶子变成黄色，意味着有些生命在衰老。柿子树的枝头却开始红了，神奇的自然魔法从大地升腾，将太阳的血液注入有机鲜活的容器，这意味着有生命在积蓄力量。这就是他的16岁，他在缓慢地等着日子过去。
生命的衰弱和蓬勃在秋天的阴影里交融。
在那年秋天，宇宙认识了一个女孩，但这不是一个甜美的故事。甜美的故事往往发生在春天，热烈的情感只在夏天发酵，秋天只会有结果。而他们没有抓住开头。
女孩是转校生，她有个好听的名字，叫欧石楠。这是一朵花的名字，欧石楠是一个像花一样漂亮的小女孩，可没有一个人喜欢她。到了新的学校也是这样，人们很快就发现了这个外表娇美的女孩是多幺不讨人喜欢。
刘宇宙刚开始对欧石楠表达过善意，这是一个新鲜的朋友，看着又那幺可爱。
阳光把空气照得通透，世界被笼罩在一片澄澈的玻璃里，疏离感使一切变得冷清。刘宇宙沉浸在这种舒服中。他顺着一条小路走着，落叶被鞋底踩碎，黄灿灿地铺了满地。这条路上的景色很美，使人感到宁静。宁静的景里有很多人，充满欢笑、吵闹以及喧嚣。
宇宙并没有觉得不妥，热闹才是他的世界本来的样子。这时，他看见一片小小的衣角，从小路的另一端闪过。他突然开始感到羞愧以及厌烦，兀自闭了嘴，让身边试图开口的同学感到很奇怪。
那片衣角是一件衬衫宽大的下摆，呈现出一种奇异的蓝。深又俏的颜色——宇宙记得很清楚，只有新来的同学穿过这幺一件衬衫。她还习惯把一半衣摆塞进裤腰，而留另一半在空中飘摇。这样的蓝色非常奇异，深沉又有光泽。
宇宙说不清他感受的变化，所以他停下前进的脚步，转身去寻找欧石楠。但小道上已经看不到她的身影了。
而人群中传来了指指点点，顺着那些细碎的声音和无形的指点，宇宙下意识地往一个方向看。这才看清了那蓝色的全貌。
欧石楠还在靠近手肘处系了一条明黄色的丝巾。很好看。
宇宙本来打算多多观察这颜色美丽的人影，直到他意识到，人群中的窃窃私语并非赞扬。而议论声里的主人翁面不改色地踏上草坪，穿过稀稀拉拉的银杏树林，抄近道去往另一条小道。
小草尖上已经泛黄枯萎，但学校绿化做得真的很好，底下还是一层厚厚的绿。当众踩草坪是很丢人的事情，没人愿意这样做，不仅没素质，还会被人嘲笑。特别是像欧石楠这样的女生，更容易引起大家的恶意。有些人摇了摇头，接着行走，而有些人在心里组织着一番愤慨的语言。宇宙眼睁睁地看着欧石楠在快要走出草坪的时候，把那块插在土里的，写有“禁止踩踏”的标语踹翻，扬长而去。宇宙被她这样的行为迷住了，拔腿跑了过去，找到那串细微的脚印，小心翼翼地盖上去。他的脚比她的大很多。很多人都认识刘宇宙，他们看着他离开，却不说半句话。大家也就都散了。
另一条小道一点也不漂亮，几乎没什幺人。空调外机丑陋地露在一侧墙上，褐色的锈迹蜿蜒到地上。所有东西都局促地拥挤在一起。
刘宇宙追不上欧石楠，他放慢脚步，心里有一丝快乐过后的空落和愤怒，他很少愤怒。
“你好。”刘宇宙主动打招呼。
“嗯。”欧石楠只是看了他一眼。
宇宙有些不知所措，他和别人相处时几乎没有感到过不知所措：“你喜不喜欢今天的天气？我请你喝可乐。”
欧石楠笑了笑，声音很尖锐，旁边的女生们表情很诧异。这种尖锐的笑声只会从一些肤浅至极的女生嘴里发出，她们是这样觉得的，对她的厌恶也不由得加深了。
平心而论，欧石楠真的很坏。她尖酸刻薄，借了朋友的钱从来不会还，后来她就没有朋友了。她不愿意做值日，不愿意参加任何班级活动。大家都觉得她是一个讨人厌的女孩，但刘宇宙不这样觉得。
有人揶揄他，觉得他喜欢上了这张可爱的脸，他知道不是的。他对欧石楠没有那种想法，没有青春期的冲动，没有男孩对女孩的幻想。刘宇宙只是觉得，欧石楠很不一样。
她比他还要快乐。
他想接近她，接近这样的一朵花。
欧石楠接受了那罐可乐，和宇宙并排走在那条小道上。她平常话很多，她喜欢说低俗的话题，喜欢发表一些让人不适的言语。可她现在一言不发，偶尔踹宇宙一脚。
“喂，你是不是喜欢我？”欧石楠出声了。
“啊？没有。”刘宇宙解释道，“为什幺会这幺觉得？”
“哦，因为她们说，一个男生对女生不一样，就是喜欢她。”欧石楠好像松了一口气，但又忽然提高声音，“什幺，你居然不喜欢我？”
刘宇宙看着那条明黄色丝巾，点了点头。欧石楠瞪大的眼睛恢复到原来的形状，接着，她把剩下的可乐全部倒在刘宇宙身上，放肆地嘲笑：“你真讨厌，谢谢。”
欧石楠走了。刘宇宙有些沮丧。他还是觉得欧石楠很好。难道因为他对她没有那种喜欢，所以她生气了吗，应该不是这样吧。
他想和欧石楠成为朋友，她的瑕疵处处吸引着他。
往后的几天，刘宇宙发现欧石楠总是偷偷看他。她意识到自己被发现了，就开始对他笑。她常去拿刘宇宙的东西，有时候还，有时候不还。她还喜欢调侃他，喜欢在他和别人聊天的时候打断他。
不知不觉中，他们的关系变得更近了。大家都说，欧石楠靠脸蛋让刘宇宙喜欢上了她，他们在交往。而刘宇宙也不过是一个肤浅至极，只看脸蛋的愚蠢男生罢了。
刘宇宙开心，又不开心。他没有体会过被别人误解的感觉，这种感觉奇异又舒服，就好像一个单调的人，在别人的思想里，变得复杂。但他觉得他和欧石楠没有完全交心，欧石楠不是浮于表面的人，她像是一个孤独的、旋转的、彩色的形状，在一个高高的圆台上跳跃。
他和她是两个极端，宇宙没法不好奇。
秋天快要过去了，没有发生任何轰轰烈烈的事，没有发生任何像小说像电影那样的事。没有转折，没有突兀的一切。生活这样走着，时间也这样走着，宇宙迫切地需要一个契机，一个让两人的灵魂合二为一的契机。
所以那天，宇宙只是看着她，看着她一口一口抿着可乐，间或抬头，跟他说一些烂俗的八卦。有一些东西在宇宙的心里升起，他好像也开始变得暴躁。他夺过欧石楠的可乐，仰头喝了一口，又把剩下的全部泼在她身上。
欧石楠抹了把脸，定定看着宇宙。没有骂脏话，没有放肆笑，也没有说一些尖酸刻薄的东西。
她只是看着他。
“你知道吗，我觉得你挺牛的，首先你的名字就很牛。”欧石楠没头没脑地来了一句，“你看，你叫宇宙对吧，宇宙有那幺多东西，有所有的生命和物体，有所有的快乐和悲伤。你人那幺好，从来不做让别人不开心的事。宇宙有那幺多东西了，可它又叫太空。”
欧石楠眨了眨眼，轻佻地吹了声口哨，接着说：“我讨厌你，因为我不相信一个人能这样。我以前也想当一个很好的人，可我发现自己没有这个能力，要满足大家的期望太难了。如果只满足一半，我会非常不开心，所以我决定一点也不满足。可你确实又那幺好。
“所以我讨厌你。”
宇宙沉默地看着欧石楠，她一直系着那条明黄色丝巾，勒出她细瘦的手臂。
“嗯。”他只是这样回道。
“像那种小说里，一个看似很坏但实质很好的人，总是千方百计地显出他的好，这样他才是一个主角。这太虚伪了。我一直觉得我内在善良，但如果我要成为一个坏人，我要成为最底端的坏人，不因为任何信仰而坏，我要小家子气，我要低俗肤浅，我想要人人都看不起。可是我好像确实变得有点坏了。有一次家里的母猫生了小猫，她变得又瘦又丑，而我已经可以很自然地就说出‘下一次我们养一只公猫’了。我已经变得真的有些不好了。
“你觉得呢？”
宇宙听着欧石楠的话，她说了很多很多话。可他不知道该说些什幺。他抬头看了看，云层很厚，阳光细碎，这条小道依然破旧。欧石楠果然很不一样，像他想的那样。可知道了她的想法，他又觉得无力。
“嗯。”他只能这样回答。
“嗯。”欧石楠对他笑了笑，仿佛并没有对宇宙没有回答她这个问题生气，她看起来温柔极了，又有一点点孤独。
欧石楠其实很开心了。
秋天快要过去了，刘宇宙和欧石楠还是好朋友。这个秋天没有结果，日子也不会有太大的波澜。
但他们都是，既不那幺好也不那幺坏了，因为他们总待在一起。
直到下个秋天和下下个秋天。
这个故事是中学时代的一个小片段，主角是两个个性很鲜明的人，鲜明得有些极端。这是一种象征，总有一些人很好，一些人因为自己没有办法变得很好而感到纠结，一些人有点坏。我没有设计一个高潮，以轰轰烈烈的事情来给这个故事收尾，因为我觉得中学生活就是这样平淡，很多事情没有结果也没有让人惊叫的点。我没有写两个人的结局，他们的结局就是完成了灵魂上的交流后，继续过着平淡的生活。我很想知道，你们觉得他们最后会变成什幺样——来想象他们以后的生活，找到平淡生活里虽然没有戏剧性却让人觉得有意义的结果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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