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浩瑄

千红一窟,万艳同杯。帷幕撤下,十二金钗褪去华裳,各着一色舞衣在状似墓碑的椅子上起舞,地面铺散开来的花朵“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

这是11月18日晚,在四川大剧院上演的舞剧《红楼梦》的末章中的场景。十二金钗拖着象征束缚的披风缓步退下,“赤条条来去无牵挂”,剧场灯亮,40余名演员依次返场谢幕。当饰演贾宝玉的黎星拨开白色纱幕走向台前,场内观众掌声雷动,有人在呼喊他的名字。大幕降下,又升起,黎星和伙伴们手牵手反复奔往台前,向久久不愿离场的观众致谢。

黎星不仅是舞剧《红楼梦》的参演者,作为国内首位获得国际六项舞蹈大奖的青年舞蹈家,他还是这部舞剧的导演及编舞。“或许是不知者无畏吧,当初江苏大剧院找到我做《红楼梦》,我没有犹豫就接下了。”黎星向廉政了望·官察室记者回忆当时的心态时,眼神中流露出兴奋和满足,他很清楚这部鸿篇巨制在中国人心中的分量。

“演员们穿练功服上台了!先把昨天改的部分走一遍。”11月20日晚七点半,在德阳市演艺中心剧场内,黎星拿着话筒站在观众席中央,招呼着20余名专业舞者回到台上继续排练。

就在这天早上,他还自己驱车返回成都为新剧《火车站》录音。“凌晨5点,他还在给我发信息沟通戏服修改的事。”因受疫情影响,从广州订购的布料延迟了3天才发出,《火车站》的服装设计李昆连日来感到压力巨大。“导演会在剧场合成阶段,对戏服提出修改意见。”

李昆已与黎星合作多次,从《大饭店》到《红楼梦》再到《火车站》,不过两人最早的合作可以追溯到黎星2006年第一次获得国际大奖首尔国际舞蹈比赛金奖的作品《蒲公英》,那时的黎星15岁。

黎星平均每年要演出上百场,在他的人生经历里,酒店和车站占据着相当大的比重。《火车站》和黎星之前的作品《大饭店》被他归为“城市空间系列”,“饭店、火车站,它们都是文明世界的建筑,这个建筑会与人产生关系。我想要探寻空间与人之间的无限可能。”如果说《红楼梦》是黎星从男性视角对女性之美的诠释,那幺“城市空间系列”则是黎星从自我出发对人性的探寻。

表达作品的内核力量

廉政了望·官察室:我们能够很明显地感觉到《红楼梦》的最后两个章节《花葬》和《归彼大荒》是完全属于您的表达方式,以现代舞的形式来描绘十二金钗或者说是封建社会中女性被压抑多年的释放。但有一部分人可能不太接受这样的表现形式,您怎幺看?当初提出这样的构思后有没有被出品方否决过?

黎星:首先出品方从头到尾没有干涉过我的创作。他们刚开始找到我做《红楼梦》的初衷是做一个民族乐剧,而我是做舞剧的,我的脑海中对它的画面处理都是舞剧的概念,就这样做着做着,我们就决定,好好地打造一部舞剧出来。

舞剧《红楼梦》算是我们这群90后对这部作品的解读,如果只是单纯地把文字变成了舞蹈,让舞蹈成为翻译名着和文学的工具,对于我个人而言,我不满足。

创作戏剧文本的目的是要去表达那个文学,体现名着核心的思想,和戏剧逻辑里面的内核。无疑,《红楼梦》中有非常丰富的内核力量,我们选取了女性力量来作为我们这版《红楼梦》的核心。《红楼梦》里的女孩们都像花儿一样灿烂,但是她们又像烟花一样,凋零于最灿烂的时节。花是这些女孩的命运。

有很多观众觉得我们的舞剧《红楼梦》很好看,但我希望能做出经得起时间考验的作品,而不是一味地追求感观审美的刺激。我希望五年、十年后,大家再看舞剧《红楼梦》,最起码能找到我们90后这一代人在创作《红楼梦》时的动机。每个时代都会有大家觉得很好看的演绎,别人在演绎《红楼梦》的时候,可能选择十二金钗为主体,也可能选择宝黛钗为主体,还可能做一个全家福,但是还会有其他人做《花葬》吗?我觉得不会。

《花葬》这段由12名优秀女舞蹈艺术家演绎的现代舞群舞,即使离开《红楼梦》也是一段好看的舞蹈,但是它一旦离开《红楼梦》就失去了内核力量,那种蓬勃的生命力。

廉政了望·官察室:当初有没有想过拒绝,毕竟我们都知道一旦涉及与《红楼梦》相关的作品,都会面临较大的争议,这对创作者来说往往是个巨大的挑战。

黎星:没有哎,可能就是不知者无畏吧。其实我做完这个作品接受观众审阅的时候,我就会觉得,哎哟,还挺不怕死的。做的时候完全没有考虑到这些情况,不然会畏手畏脚。

中国人对《红楼梦》太熟悉了,作为一个创作者会对它产生景仰之情。我找来了中国12个特别顶尖的女舞者扮演十二金钗,这中间当然有困难,光是协调和统筹就花了相当大的精力。但是当这个事做成了,观众认可了,我觉得付出一切都是值得的。

我们来到成都,看到在这样的大环境里,台下座无虚席,掌声无比热烈,会沉浸在感动中。

突破自我局限

廉政了望·官察室:这次《火车站》的演员中,大多数是街舞舞者,但是目前国内还没有其他剧目以街舞的形式在剧场呈现一个完整剧目的先例,是如何想到要做这样的创新?在编排上会不会相对困难?

黎星:我做这个事情的初衷不是在创新,而是在新鲜和好玩。两年前,我在参加湖南卫视《舞蹈风暴》时,认识了黄潇、马晓龙他们这一拨人。他们跳的街舞和现代舞、芭蕾舞、中国舞有着完全不同的理解,但是却能传递出巨大的能量,这个能量到了舞台上更能被放大。我希望通过舞蹈剧场这样的形式,让更多观众感受到这股能量。

《火车站》的主演中也有现代舞演员,比如和黄潇扮演的小站长有很多对手戏的卖花姑娘,他们一个是街舞舞者,一个是现代舞舞者,两种不同的舞蹈形式结合的双人舞,依然是成立的。当然,不同的剧目有不同的难点,但是搞创作的本质就是不停追寻完美,再创造遗憾。对我来说,这个过程中的困难都是不值得被提及的。

虽然我已经有了很多做舞蹈剧场的经验,但是我不想用我过去的经验来框住现在做的东西,这样会形成局限,我更愿意去倾听街舞舞者的表达,再消化,这对我来说也是一次学习的机会,在突破我的局限。

廉政了望·官察室:李昆老师提到您凌晨5点还在给她发消息,提出服装的修改意见。对你们来说,一个剧目首演前工作到凌晨是一种常态吗?

黎星:应该说每天都是这样,而不仅是一种常态。特别是进入剧场合成阶段,不是把每个舞段编好了就直接上舞台,舞美灯光一打,跳就行了。一部舞台剧好看,好看在气口的衔接。在现阶段,我对舞台的把控主要还是靠感受,纯靠理论是不行的。这是观众看不见的部分,但它会影响全剧的节奏,一个剧是被拉垮还是被拎起来,就在这些细节上。一块璞玉,要雕刻成艺术品,关键就在于细节。

渴望冒险,顺其自然

廉政了望·官察室:您从解放军艺术学院毕业后就进入了北京军区政治部战友文工团,对大多数专业舞者来说,有一个院团是最好的归宿,而且您在文工团里也一直挑大梁担任男主演,为什幺会选择离开呢?

黎星:我不是一个喜欢稳定的人,不然我不会花自己的钱干那幺多的事情。我觉得人生一定要酷一次,就像我喜欢极限运动、喜欢自驾,我骨子里就是喜欢冒险的。

放弃每个月一万块的固定工资,以及各种待遇,确实也属于一种冒险。除了小时候被送去学舞蹈不是我自己在拿主意,上大学以后,我的所有决定都由自己做,我会告诉父母,但不再是商量。

廉政了望·官察室:你获得过很多国内外大奖,它们对您来说有着怎样的意义?

黎星:毋庸置疑,那些奖项对那个阶段的我来说是一种认可,它们给我带来了信心,并且促进我快速成长。但是对现在这个阶段的我来说,我没必要再专门告诉大家我获得了哪些奖项,如果我现在还能获奖,当然还会感到开心,只是和过往的心态不同了。

廉政了望·官察室:大家常说三十而立,您今年31岁了,步入新的阶段有哪些不一样的感悟?

黎星:我对年龄感觉特别强烈的时候是在29岁的最后几个月和30岁刚开始的那半年。中国人每到一个十岁都会有一些仪式感,但我其实对这个阶段的划分不太明晰。我那段时间拼命在问自己30岁应该做什幺?但是想着想着,好像就忘了这件事。回过头发现,我可以把当时经历的某件事刻意地放到这个节点。

比如正好在我步入30岁的过程中,做了《红楼梦》,我觉得它就是我送给自己的30岁礼物。那幺我现在正在做的《火车站》,则是真正表达了30+的黎星的心态,是完全属于我自己的里程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