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前茶

考乡镇公务员是夫妻俩商量过的事情。小庄复习特别努力，迅速考中上岸。巧了，他在乡镇工作的这三年，也正好是孩子上幼儿园的这三年，相对来说是育儿压力较为平缓的三年。妻子小禹靠着岳父母帮忙，也可以挑起养育重任。一家三口找饭店庆祝时，一向只对正宗中餐感兴趣的小庄，突然建议去西餐店，理由是到了乡下，恐怕很难吃到厚煎牛排了。小禹心里就是一动：丈夫已经意识到，考上乡镇岗，就意味着他要跨出自己的舒适圈，适应一种完全不同的生活了。

去80公里外的乡镇工作后，小庄周末回家，从未抱怨过。几个月后，小庄因劳累病倒了一次，在镇医院打了两天吊瓶。小禹立刻带着女儿踏上去乡镇探望的路。

这是生长在大城市的母女俩，第一次从城市边缘坐上开往乡镇的公交车，她们转了两趟车，坐了整整五十几站，才来到了丈夫服务的乡镇。妻子原以为这条路会非常漫长，孩子也会吵闹不休，她没有想到的是，她们去的时候正好遇上了一年一度的油菜花季，乡镇公交车上挤满了兴高采烈前去赏花，吃农家菜，拍小视频的市民们。姑娘们甚至为此编上了古色古香的发髻，插上了极为精美的烧瓷发簪，换上了飘飘冉冉的汉服，带上了淡雅动人的纸伞。

一位赶着看花的中年阿姨，坐在小禹旁边，听她一路诉说，他们夫妻一个在城里一个在乡下，这半年来过得有多幺不容易，阿姨思忖片刻，劝慰小禹：既然生活已经这样了，能转变的只有心态。你为啥不经常带着孩子下乡团圆呢。有机会走入大自然，吹着春风，采着野花，人的身心一定是舒展的，也很容易就获得幸福感和自在感。

小禹听到这一番拨云见日的开导，神情也变得开朗起来：是的，与其计较团聚之艰难，育儿之辛苦，盼望之遥远，把日子过成煎熬与埋怨，不如想一想，有没有办法让探视成为郊游，让团聚变成大自然中的博物课堂？

不知不觉中，母女俩坐了五十几站公交车，在油菜花盛放的大地上见到了踩着自行车来接她们的小庄。小庄拿出了另一把钥匙，满怀庆幸地说，他跟返城探亲的同事沟通过了，妻子可以带着女儿暂且住在女同事的宿舍里。女同事还特意留下了一条新毛巾、洗发水和一些护肤品的小样，说“想让嫂子住得舒服一点”。

进了乡政府的女生宿舍，小禹忽然发现，同样是城里人考到乡镇工作，丈夫的女同事就把生活打理得井井有条，窗台上养着建兰，开着淡绿色的花，进门有一股似有若无的幽香。女公务员安装了双层窗帘，还买了一只很大的米粉色便捷衣橱，织物的，以拉链收口，这样，女公务员就可以把她的漂亮衣服都挂起来，而不是胡乱地塞在皮箱和废弃文件柜里。在丈夫女同事的灶台旁，小禹还看到一个由乡下枣木碗橱改造的收纳柜，里面除了放着整整齐齐的碗筷和茶具外，还放着七八个调料瓶，各种各样的装在密封瓶里的有机米豆，以及一只破壁机。是的，人家考来了，发现食堂简陋，便经常自己做饭吃，打各种营养豆浆和米糊，把自己养得水色透亮，很有一种到哪个码头唱什幺歌的随遇而安的心性，以及不管在什幺局面下都能把生活过好的心气劲儿。

小禹默默检讨自己，这种心气劲儿不就是他们夫妻俩很匮乏的幺，在这次下乡前，夫妻俩都是在商量怎样才能把这三年熬过去，只要用了这个“熬”字，就能觉察出他们暗含的委屈和郁闷。

其实，如果换一种角度来思考丈夫下乡服务的这三年，对夫妻俩来说，就是一条从既定的生活轨道上抛掷出去，走旁人未走过的小路，去看旁人未见的风景的迷人过程。这个过程不管是对年轻的夫妻俩来说，还是对年仅三岁的孩童来说，都是何其宝贵的生命体验，与其去抱怨它、吐槽它，不如敞开心扉去接纳它，进而沉浸式地体验它。

小禹与小庄达成共识：未来，只要双休日天气晴好，她都打算带着女儿下乡探亲。夫妻俩着手认真布置丈夫的宿舍，把硌人的铁架子床换成乡村风格的杉木大床，还准备了可以收起隐藏的床垫给女儿用。他们添置窗帘，安装置物隔板，夫妻俩还把跟孩子一起做的植物拓印画挂在墙上。他们在乡间游玩，拍了很多照片，小禹又做了很多小相框，布置这个温馨的小家。

第三次抵达乡下时，小禹带来了手提式的迷你小冰箱，这样，小庄在炎炎夏日下乡归来的时候，就可以喝上清凉解暑的饮料，第五次下乡的时候，小禹带来了面包机，教会小庄用预约的方式来使用，这样，只要简单地备上面粉，奶粉，黄油，核桃和葡萄干，哪怕是在乡下，小庄也能吃上美味可口的面包。小庄有时会感叹：“你也太讲究了，好像我要在这里过上十年八年一样，如果我有一天调离了，这些小家电岂不是浪费。”

小禹点醒他：每一天都不应该敷衍和辜负，苏东坡还说“试问岭南应不好？却道，此心安处是吾乡”呢，乡镇工作，每一年都会有新人加入，哪怕你调离了，这些小家电也可以赠送年轻同事，给服务乡镇的人留下一些生活的缓冲垫，也蛮好的。

2024年，是一家人的乡镇团圆初年，为了让自小在城里生活的小禹，认识中国真正的乡村，小庄还会带着妻女，到自己对口服务的村子去，走走看看。

是的，孩子也经由这一年，感知到了大地上其他生物的心跳，她也在乡间交到了同龄好朋友，小禹带她下乡的时候也会特意带着一箱牛奶或一大包小面包，去看望那些乡下小孩，和他们的爷爷奶奶。是的，一切变化都起源于母女俩在乡村公交车上遇到的那位中年阿姨，她提醒过做母亲的人：“与其埋怨现实，不如去花点心思，发掘这种现实背后的另一种可能，找到变化的正面意义。夫妻关系是这样，亲子关系也是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