叱狼

我出生在一个偏远的村庄,命运不济,六岁时父亲撒手人寰,八岁时母亲改嫁异乡。虽然在我还不懂孤儿是什幺意思时,我已成孤儿,但在之后的人生征途中,我从未感到过孤独与落寞,因为祖父母和姐姐一直陪伴着我,温暖着我。他们无私的关爱呵护我走过凄风苦雨、艰难坎坷,助力我成长前行。

提起祖母,感觉心被火鞭抽打着

父亲离世后,为了供我读书,祖父只身外出务工,祖母便承担起田间农活儿,空闲时还纺纱线、养家禽。

祖母毕竟上了年岁,纺纱线的速度远比不过邻居家的年轻媳妇,她们每天纺十几斤,而祖母起早贪黑才纺两三斤。那时我每次半夜醒来,总看到昏暗的灯光里,祖母坐在纺车前,右手摇转着纺车把,左手捏着棉线团,随着有节奏的吱呀声忽上忽下……

曾经有两年,祖父经常卧病在床,使得本就捉襟见肘的家境雪上加霜。为扭转生活窘境,祖母想出养兔子赚钱的办法。祖母养了七十多只兔子。养这些兔子,祖母付出了太多的辛劳。为了采冬麦喂兔子,她的手背冻成蘑菇状,后来结痂化脓,惨不忍睹。天稍暖些,手背又奇痒难忍。

祖母一生仅出过一次远门,那就是去我就读的县城高中。县城离我家十五公里,雪天不通汽车,而那天她踏着积雪徒步去了我的学校。我见到她时,她正坐在寒冷的接待室里,棉鞋和裤腿上沾满泥水。她给我送棉裤来了,还说顺便捎来了前一晚包的饺子。我赶紧拉起祖母去宿舍喝碗热水暖和暖和,可祖母摇摇手说:“冬天天黑得早,俺得赶紧回去……”她边说着边抓住椅子扶手,用力撑起身子。看祖母从椅子上站起来都很吃力的样子,我顿时心如刀绞,潸然泪下。祖母瞥瞥我,嗔怪说:“哭啥,等你考上大学,俺再好好享你的福哩!”说完,转身迎着风雪踽踽离去。

1997年高考,我没有让家人失望,以全县最高分考取了解放军炮兵学院。全家高兴地把我送走后没几天,已老眼昏花的祖母又硬撑着纺线了。不过,这次她不是为了赚钱。她说:“俺这身子骨一天不如一天,抓紧织好布,早点儿给孙子备好结婚的棉被。”邻家四奶奶劝她:“将来人家娶城里媳妇,谁稀罕这些土玩意儿!”祖母笑笑:“管他稀不稀罕,咱准备着,到时万一俺不在了,他要用时就不会抓瞎咧……”

2001年我毕业被分配到驻苏州部队。2003年初秋,祖父突然去世了。那时,祖母的腿脚已不太灵便,但还能勉强走路。我很想接祖母来苏州,但她执意不肯,看叔叔照顾祖母也还周到,便暂且作罢。之后我常打电话回去,祖母总是说一些让我安心工作的话。就在一年后,祖母离世前三五天,电话另一头的她还声音爽朗地叮嘱我:“俺身子骨好着哩,甭担心!”其实,我离开家乡不久,祖母就病倒在炕上了,甚至自己不能翻身。

我是在祖母临终前赶回去的,她拼足力气转动眼珠看了看我,噙着满眼的泪水“走”了。一直指望享我清福的祖母,最终一天也没有享到。如今,每次想起这些,我的心便如无数条无形的火鞭被无情地抽打着!

念起祖父,最大遗憾莫过于没见到最后一面

祖父年少丧父,年老丧子,人生三大悲占其二。他身材矮小,但有力气,肯吃苦。我上学的花销多是祖父靠体力劳动换来的。我读高中二年级前,祖父身体尚可,一直在建筑工地上做搬砖递瓦之类的活儿。

我读高一时,祖父打工的工地距离学校有两三公里路,我曾去过。他住在一间简陋的瓦房里,里面阴暗潮湿,霉味呛鼻。一盏电灯悬在半空,简易的木板床上,被褥随意堆放着,几件旧衣服散搭在床头,沾满了灰土和油迹。靠墙的煤炉旁摆着几件简单的炊具,锅里还有些剩菜剩饭。旁边一块木板脏兮兮的,上面放着两三个馒头,都已干裂了。环境如此糟糕,而祖父却很满足,因为在这里他可以免费吃住。

祖父也去过我的学校。那天,他穿着破旧的粗布衣,花白的长胡须乱糟糟的,头发如同一堆杂草。我正在上晚自习,他径直冲进教室找我。他刚跨进门,就有同学冲他喊:“嗨,老头,拾破烂到外面去!”我猛然抬头,看到祖父,赶紧拉着他往外走。祖父手里拎了一个小塑料袋,装着一捧豆腐丝和几块猪头肉。他说:“工头们吃剩的,我赶紧给你送过来!”形象糟糕的祖父冲进教室,让我丢了面子,原本我对他还有些怨气,但看着他干瘦的脸颊和手里的塑料袋,心里顿时五味杂陈!

岁数不饶人,后来祖父体质每况愈下,在工地上实在干不动了,便走街串巷收破烂。他佝偻着背,推着一辆破旧的老式自行车,车横梁上系一杆秤,后座两侧挂着方形铁斗。他穿梭在街头巷尾,嗓音沙哑地吆喝着:“收废品破烂喽——”祖父每周会把收来的废品交到邻县收购站,十五公里土路坑坑洼洼,加上他带的货物太多太重,路上只能艰难推行,因此往返一趟差不多要一天时间。

我高二时,已长成身强力壮的大小伙子,实在不忍心再让祖父为我吃苦受累了,于是瞒着祖父弃学去省城打工。祖父很快知道了,怒气冲天地找到我,硬把我拉了回去。回到家里,祖父从箱底翻出一打钱,说那是供我继续读书的费用,足够大半年的。我高兴之余,却看到屋后碗口粗的三棵白杨树没了踪影,那是祖父很多年前种植的。他曾盘算着,等我长大结婚时,刚好可以用来翻造房屋、制作家具,没想到,它们的使命竟这样夭折了。看着那深深的树坑,我的鼻子酸酸的。祖父拍拍我的肩膀,说:“财是死物,人是活宝。坑不填了,明年开春咱再栽!”

祖父一辈子少言寡语,他说得最多一句话就是“做人要争气”。祖父期盼我考取大学,出人头地。曾经很多个春节,祖父总是让我写同一副对联贴在大门口:门前马车非为贵,家有书生不为贫。我知道,这是他对我的鼓励,也是他苦涩的人生仅存的心灵寄托。

我读军校后,祖父在电话里曾无数次喊着我的小名说:“狼儿,忠孝自古难两全,不要为家里分心,刻苦训练,争取干点儿名堂出来。”我立功受奖是对祖父最大的安慰,每次寄喜报回去,他都贴在堂屋最显眼的北墙上。

军校毕业,我被分配到野战部队,训练任务繁重,给家里打电话虽说不少,但回老家的机会却屈指可数。记得2002年中秋节,我在电话里对祖父说:“快两年没回去了,真有点儿想家啦!”没料到,祖父竟口气生硬地斥责说:“好男儿志在四方,老想家咋能有出息?我们都好着哩,你只管努力工作吧……你的进步是对俺们最好的孝!”

工作,我始终努力着,孝心我还没尽到,祖父却驾鹤西去了。当时我正在皖东某演习场训练,突然接到老家电话,说祖父病了,尽量快回去看看。待我心急如焚地赶回去,在村口下了汽车,老家丧事的锣鼓声和炮仗声已经响起。我这才明白,他们说了谎,祖父其实已魂归西天。我扑通跪倒在地,泪如雨下。

想起姐姐,愧疚之情溢满肺腑

姐姐大我五岁,她读到初一时就辍学了,跟着祖母干农活儿、操持家务。风吹日晒,姐姐的肌肤变得黢黑,那时我总以此挖苦她,可她总是不在意地笑笑。

姐姐不在乎自己的皮肤,却很在意我的学业。姐姐打过我,就一次。那年我十一岁,小麦收获时节,学校放“麦假”,我完全可以帮上忙了,可姐姐不让我插手。她把我支开,说:“好好做作业,田里没你啥事儿!”我太贪玩了。姐姐跟祖父母去割小麦后,我便成了脱缰的野马,在街头巷口疯跑。到晚上姐姐问起作业时,我总谎称“快做完了”。那天姐姐收工比平时早,发现我不在家,再翻看我的作业本,发现我字迹潦草地敷衍了几道算术题,而且没有几道题是对的。姐姐愤怒了,在巷口扯住我的胳膊往回拽。我正玩在兴头上,哪肯就范。于是,姐姐挥起巴掌朝我屁股上打了三五下,嘴里还愤怒地嚷着:“不是快做好了吗?让你玩,让你玩……”她打完我,我没哭,她倒是放声哭着跑了回去。之后好些日子,我竟把姐姐当成仇人,不和她搭话。

姐姐重视我的学业是有原因的,多年后我才知道。面对一贫如洗的光景,祖父原本打算让我辍学的,因为姐姐学习成绩名列前茅,而我玩心太重,一年级竟上了两年。但姐姐丢下书包,执意要让我读书。

祖母说过:“你姐啥事儿都肯让着你。”如今看来,她这种“让”其实是主动自我牺牲。读小学高年级时,学校里流行穿“钉子鞋”,就是鞋底有橡胶疙瘩的球鞋。课余,同学们脚穿“钉子鞋”狂蹦乱跳,而我穿的依旧是祖母做的“千层底儿”。我很羡慕同学们,曾试着央求祖母,但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姐姐看透了我的心事,主动以自己过年不买新衣服为交换条件,恳求祖母为我买了一双白色“钉子鞋”。这双鞋给了我莫大的安慰,我也可以在同学面前扬眉吐气了。不过那年过年时,一身新衣的伙伴们来找姐姐玩时,姐姐却躲着始终不愿露面。

我上高一那年,姐姐结婚了。那时她婆家经济上也不宽裕,但她还是时常偷偷去学校看望我,把悄悄积攒下来的零花钱硬塞给我,还说“狼儿,拿着,别嫌少”。捧着一元两元凑成的二十元钱,再看看姐姐那捉襟见肘的衣裳,我心里感到有只刺猬在肆意地蹦蹿,好疼好痛。

多少年来,姐姐最担心我的脾气:因为暴躁,我从小经常招惹是非。每次离开老家或者和她通电话时,她总不厌其烦地嘱咐我:“少惹事儿,改改脾气!”我的鞋垫都是姐姐做的。翻看每双用碎布砌成的鞋垫,正面几乎都缝上了“忍让”“平安”“幸福”等告诫或祈愿。尽管那些字歪歪扭扭,大小不一,但每天垫在脚下,便真切地感受到了姐姐的温情。

如今我已转业到地方工作,在苏州“安营扎寨”了,但姐姐依然牵挂着我。去年冬天的一个夜里,我看书看累了,突然想起许久不曾跟姐姐联系了,于是拿起电话拨过去。姐姐已睡着,又被我吵醒。我们相互问问生活近况,一切安好。挂电话时,她说:“赶明儿你那边降温,还有大风哩,别忘添点儿衣裳!”我随口“噢”了一声。姐姐生怕我不放在心上,又强调说:“别光‘噢,记着!”

果不其然,次日我还没睁开眼,就听到大风与窗户擦肩而过时产生的“呼呼”的阵响。我穿好衣服,推开窗户,一股凉意劈头盖脸扑来,让我打了个激灵。就是这个激灵,让我突然明白了很多,也顿然觉得亏欠姐姐的,实在太多太多……

编辑|郭绪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