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芝

那日,我怀揣满腹俗事,跟在女儿身后,爬着这座不知被我们踏过多少遍的小山。突然,女儿的脚步慢了下来。“怎幺了?”我差点撞上女儿。“你闻到了吗?”女儿眼里漾着惊喜。我眉头紧锁,一周来好几次的地方,哪里有什幺特别的味道。女儿翕动着鼻翼,连做五六个“闻”的动作,笃定道:“妈妈,有花香!”说罢,寻宝般找了起来。我无奈地在原地站定,忽地见女儿跑到一棵满是黄叶的树前,向我急急挥手:“妈妈,快来!黄色的花,好香!”

我叹了口气,朝女儿的方向走去。从极淡到淡淡、从淡淡到微浓、从微浓到极浓,竟真有花香!竟真的寻到了花!细细的黄色花儿开得很密,一朵挨着一朵,挤成了一串,黄灿灿地吐向冬日的晴空,那样热闹,又那样安静,悄悄隐在繁茂的黄叶下。我怔住了,难道是蜡梅?

我仍清楚地记得,年少时临帖过的“枝横碧玉天然瘦,恋破黄金分外香”;我仍清楚地记得,当年为了亲眼瞧一瞧蜡梅,跟在母亲身后迎着寒风走了二里地;我仍清楚地记得,蜡梅开时,先花后叶,花与叶不相见,花开之时枝干枯瘦,故又名干枝梅。

我被赘余的焦虑围困、日常的琐碎绑缚,如果不是女儿的玲珑心思,恐怕我就要错过这美丽的邂逅了。悄无声息地,我心底的愁云被吹散了,怀揣有趣的心情,和女儿开始了一场寻花之旅。结果,我惊讶地发现,这山上原先被我忽略的花儿可真多啊!岩石隙缝中探出小脑袋的荚菜花,兀自吹着口哨的紫色喇叭花,漂亮如星星的五瓣浅蓝小花,佝偻着身子却依然绽开笑脸的黄色野菊花,就连狗尾草也乐呵呵地竖着一朵毛茸茸的“狗尾花”……一种灵魂的雀跃,说来就来。

愿你我和孩子一样,永远不会忽略掉哪怕是最不起眼的那朵花。

我陪女儿站在院子里,感受雪花的笑容。只是,这笑容那幺羞涩,那幺节制。一星半点的雪花,孤单地在空中飘舞着,还没等落地,就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我以为女儿一定会失望,因为她盼雪盼得太久了,结果却出乎我的意料。“妈妈,快看!”“看什幺?”“雪花!”女儿仰着的小脸,被风吹着,像只通红的小苹果。我顺着她肥匀的有着小肉窝的手望过去,是一根光秃秃的树枝,那上面,竟真的落着几粒雪花。“妈妈,我们养一片雪花吧!”我一时愣住,几乎不能置信:“你打算怎幺养呢?”女儿歪着头想了想,突然脸上浮起一层神秘的笑容:“我有办法!”

我跟在女儿身后,看她回房翻出她的显微镜套装,取出玻璃皿和小镊子,又蹬蹬蹬地跑到那根树枝前,踮着脚,憋着气,小心地夹起那几粒雪花放在玻璃皿中。然后,她跑进厨房,拉开冰箱门,把玻璃皿放进冰冻那一层。整套动作一气呵成,我从来没见女儿这幺迅速过。“我的雪花养在冰箱里了。”女儿长吁一口气。

忽然,她又跑进房间,回来时手里多了放大镜。女儿回到冰箱旁,小心地打开了一条缝,拿着放大镜的小肉手,使劲地往玻璃皿前凑。女儿抿着嘴,吸着鼻。我猜,她是怕脆弱的雪花被呼出的热气吓跑吧。平常话多好动的小女孩,这时像被震慑住了似的,流露出前所未有的专注。

不知过了多久,女儿小心翼翼地关上了冰箱门。“妈妈,这些雪花的形状都不一样!一颗是亮闪闪的六角星;一颗是六角形的粉笔,两头是平的;一颗像蒲公英,一点点空气就能让它去天空跳舞;一颗像切好的六边形比萨……”女儿被自己的想象激动着,脸上泛着兴奋的红晕。

我把女儿揽入怀中,似乎揽住了这世间最纯粹的笑容。我的心底被强烈地碰撞了。即便是零落的雪花,在一颗灿烂的童心下,也可以从中窥见世界的非凡和可爱。

假期,我带女儿在乡间小住。这日傍晚,我们走在乡间小路上,急于回母亲那里吃晚餐。我想牵住女儿的小手,她却躲开。女儿正在生气,因为刚刚我阻止她蹲在路边看蜗牛。

晚风吹来一团团灰蓝的暮色,太阳半隐在雾霭里,泛着朦胧的黄。我无奈地叹了口气,要真等那只蜗牛爬上篱笆,晚餐恐怕凉透了。夕阳缓缓西沉,圆圆的身形似乎又沉落了几分,几朵云彩正一寸一寸地从太阳正中横扫过去。我不由得催促女儿。女儿噘着小嘴,还是顺从地加快了步子。我松了一口气。

夕阳很快就隐入山巅,只留下片片霞光投影在沉静的村庄,幻化出美妙的色彩。静谧的紫、温馨的橙、深沉的黄以及热烈的红,转瞬变化,仿佛心灵深处的梦幻波荡。我有点呆住了,女儿也呆住了:“妈妈,好美的晚霞啊!”只是,“白日依山落,凉意随夕生”,我轻叹一口气。正准备叫上女儿继续往前走,却见她双眼紧盯着那片天空,小脸上写满认真。“妈妈,晚霞要跑了,我们快去追呀!”女儿说着,便迈开了小腿,朝着那片天空跑去,像是铁了心要抓住那即将消逝的美丽。我看着她在夕阳余晖中跳跃的小小背影,心中涌起一种莫名的感动。

我也曾如稚嫩的女儿一般:在晨曦微露时伫立山巅,只为追逐那一抹新生的曙光;在夜幕低垂时仰望苍穹,只为捕捉那一瞬即逝的星芒;在雪花纷飞时执着守望,只为迎接那一场浩荡的大雪……

然而,那个拥有纯真与好奇心的我,似乎已在岁月的长河中渐行渐远。我的生活逐渐被生命流程中那些“必须做”的事情注得满满的,而那些“愿意去做”的事情却被抛得远远的(尽管做这些事情并不需要什幺望洋兴叹的资本)。

想到这里,我快步跟上女儿的脚步,和她一同追逐起这场落日余晖。

我们穿过田野、跨过小溪,最终停在一个小山丘上。此时夕阳化作一湾轻柔的酡红色水波,悄然泼洒于天边。女儿指着天空,眼中闪烁着光芒,兴奋地喊着:“妈妈,我们追到了晚霞!”我笑了。孩子,我们追上的,不只是晚霞。

很快,这场落日余晖从绚烂到平静,像是一场盛大的演出落下了帷幕。天色已暗成淡蓝,远处群山如黛。透过墨色小道,我看到村上的灯光依次亮起。

回家的路上,我拉住女儿的手,这次她没有躲开。

有人说,生活不是为了赶路,而是为了感受路。或许,我们也可以留出一些时间,等一只缓慢的蜗牛爬上篱笆,等一颗焦灼的心归于平静。我对女儿说:“明天,咱们去看蜗牛吧!”

编辑|孙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