摇摇

一直想念如慧,记忆中依然是那个去了纽约的漂亮女博士如慧,那个喜欢反叛和逃课的少女如慧,那个将阳光阻挡在窗外的如慧,那个在三月的风中哭给自己看的如慧,那个有着“芭蕉情结”的如慧,那个也许正用我曾用过的杯子喝着咖啡的如慧……

东海大学的逃课女生

如慧刚进入东海大学法学院经济系,就满心厌恶读经济,矛头是对准父亲的。

因为从小看到在新竹当国小校长的外公很有名望,如慧也想长大后去教书,去山地教小学。

她一心想读社工或心理学系,但是在东吴大学国际贸易系兼职副教授的父亲坚决阻止她:“小学生很难教,为什幺不教带得动的大学生?”在父亲的坚持下,她不得不念了商科。

出于抵触父亲的心理,整个大一她的成绩都是在60分边缘。一学期她逃课超半数。她是多幺的喜欢逃课,夹一本日记本去校园美丽的小湖边,有一句没一句地记下总是诗的少女情怀——“天上飘过一朵白云”、“有个陌生人盯着我看,为什幺”……

如慧每逃一节课,累积总分就被扣掉一分,大一下学期,她的学习成绩和品性成绩的累积分才59分。她只好去捐血,因为捐一次血,就可使她的品性成绩加3分。当她伸出纤细的胳膊,加入捐血者的行列,她知道她可以得意地告诉同学:她的成绩是卖血换来的。

大一不知不觉地就在美丽的小湖边流逝而过了,但如慧并不觉得自己在蹉跎岁月。

这学期末,在电脑课上,她蓦然看见了他,高高大大、风度翩翩,真是好喜欢啊。她不可救药地对他一见钟情了,她脆脆朗朗地喊他DJ,因为他姓名的头一个字母分别是D和J。他是物理系学生,在她的系里选修电脑。她立刻找到年轻的助教告诉他内心小鹿撞撞的秘密,年轻的助教乐得作了一回月老,几天后他和她走在一起了。而在辅仁大学的她的那个初恋男友却蒙在鼓里。

大二,如慧加入了大学话剧社“代面剧坊”,公演一出舞台剧《天堂神话》,她约DJ去看演出,可是DJ竟然说:“我看看有没有空去。”演出时,如慧担任副社长的象棋和围棋社的全部社员都来捧场,结束后更有7个人献花给她。演出一炮打红,她却怏怏地回到幕后。突然,她惊喜地发现站在暗处的DJ。那晚,他不但送一捧红艳艳的玫瑰给她,而且带她去兜风吃宵夜。直到翌日的午后,他还为她逃了课,带她去逢甲大学买玻璃鱼、摘白色木莲花。他说:“木莲花只有五瓣,是没有心的花。”入夜,他在宿舍里为她做了妈妈面(泡面),以至于两年后她在英国伯明翰中国城见到妈妈面时,依然激动万分地回味他做的妈妈面——“我从来没吃过那幺好吃的妈妈面。”如慧惆怅地说。

这段恋情仅仅维持了9个月。因为天秤座的伊人发现,倘若感情不对等,宁肯不要,因为被压迫的那一方老处于一种不自然的状态,这段感情不会长久。

DJ后来很快有了新女友。如慧还是任性地搬到他的宿舍楼下住下,看他们手挽手地进进出出时报以冷眼。

如慧只要一段她掌握得了的感情。一个周日的下午,她重又坐在辅仁初恋男友的摩托车后面去淡水河。当他独坐海边一隅,她却一边问他“不知走进海水深处是什幺感觉”,一边无牵无挂地走进海里。当海水没过她的脖子,她还浑然不觉,他大惊失色,惨叫:“你想溺水!”

那是大三那年的夏天。那一年,如慧21岁。那一天,是如慧的生日。

从此,如慧很少逃课,她听进了父亲的一句劝告:“数理计量,趁年轻的时候,有能力做完,对自己有帮助。”她用功了许多,为的是出国留学,也为了忘却一段情,她的成绩不再平贴60分的水面飞行,而像开了窍似的直线上升,门门拿A。

大学毕业前夕,如慧给即将去服兵役的DJ打了一通电话:“我要去英国留学。”DJ不相信。不久,她真的在上飞机前,又拨了一个电话给他的兵营,尽管他没有亲自接到电话,但是她放松了许多。同时,她也借故和前来送行的初恋男友吵了一次小架,告诉他就此分手了吧,因为初恋时她不懂得爱情。

伯明翰大学的女博士

“失恋时不吃不睡都可以,我就是天下所有失恋的女人那个样子。”如慧带着隐隐的失恋的苦痛,踏入了英国伯明翰大学。

如慧读的是经济学硕士,尽管有的课程如《计量经济学》,她已经在东海大学选修过,但在伯明翰大学听课时却大半没有听懂。因为在台湾时,她学的是美式英文,来英国后,老师说的是地道的英文口音,所以上课时作笔记,老师说的话中有没有加“not”,她根本分辨不出来。只能靠自学,晚上除了对着当天的笔记整理复习外,还要翻阅老师开出的其他教科书。除非能够及时巩固所学到的知识,否则记忆会消失。因此为了多念书,打好底子,她平均一天只能睡五个小时。

每天,从傍晚时分起至整个夜晚,五个人的大学公寓里,好交友的外国学生进进出出,一片喧哗。如慧便选择在这最嘈杂的时候,抱着闹钟睡觉。到了夜里11时,她便起床看书直看到天亮。如慧总是计算着每天有多长时间能用于学习,还有多少资料还没看,多少笔记还没做,多少作业还没写。当她做完5个科目的project(课程设计),和同学去巴黎,却在花都整整睡了三天。

那时,她最大的娱乐是去超市买蔬菜和水果。她说:“吃什幺菜就知道是星期几了。”她喜欢买小黄瓜、大芹菜、四季豆和花菜,吃到小黄瓜,就知道菜快没了。学妹们笑她:“哇,Kartherine(如慧的英文名字)是吃花瓣喝露水长大的,简直是仙女。”

仙女的名字就这样被传开了。仙女可以拯救别人,却无法拯救她自己。来英国整整一年,直到她获取了硕士学位后,她才慢慢地走出DJ的阴影。

而感伤已是微微的了,像远去的船,船边的水纹……

如慧在申请到攻读伯明翰大学PHD(博士)后,由于她读硕士时最主要的两门功课《总体经济学》和《计量经济》都拿最高分A,所以立即得到博士导师的赏识。他建议她当他的助教,帮助他给那些上他课程的硕士生们再讲解一遍《外汇市场》和《国际金融》两门课。为此,她放弃了接受剑桥大学奖学金、攻读剑桥博士的机会。

在攻读经济学博士的同时,除了给硕士生们上课,她还会一周花上一个晚上,专门为21位来自香港、台湾的学弟学妹上课。将壁报贴在大公寓的墙壁上,就可以一个晚上为他们详尽地板书,解疑释惑。

她会告诉学弟学妹们自己的学习经验,很少去问老师,不懂时就自己找源头。每每接受新知识,她会从文章后面所列的文献找源头。她笃信:“如果作者看了10篇文献,他懂了;而我看了11篇,会比他更懂。”当教授演算的步骤跳跃得很快时,虽然她看不懂,但她会在课后,一遍又一遍地推演数学式子。曾经为了推导一个货币需求模型的数学公式,她从夜里11点一直推算到凌晨4点,写了300张计算纸,推算了20多遍。

如慧依然不愿看到学弟学妹昂头回答“我毕业于台湾清华大学”时傲气十足的样子。她会告诉他们:“即使年轻时是读名校出来的,年轻时很会读书,但成功并不是一辈子的事。”

爱的天平依然在摆荡。在如慧读PHD的第二年,她去伦敦玩时,在火车上认识了由台湾公派到伦敦一家机构任职的蔡先生,他比她大十几岁,他成熟的魅力势如破竹地征服了她。

为了去伦敦见他,每天,如慧乘坐伯明翰开往伦敦的最后一班火车前往他的寓所,再乘坐伦敦开往伯明翰的最早一班火车返回大学上课。如今,如慧依然不肯丢弃那一叠厚厚的厚厚的火车票 。不用看那些火车票,她依然会温馨地记起,那一回,她坐最后一班7∶15发车的火车去见他,结果铁轨上却是一溜的火车,以至于她乘坐的火车夜里3∶00才到达,他见到她时竟然激动得不知怎幺才好。而在此之前,他已经打了无数的电话给她的学生们,打听她的下落。

这个意外的事件之后,不会开车的如慧立即去学开车,似乎有了动力学车也学得快。于是,每当如慧想念他时,即使是夜里11点,她也会很疯狂地驾着一辆新买的蓝色迷你车去伦敦。一路上将车子开得飞快,全然忘记了独走夜路的恐惧,甚至喜欢高速公路上没有路灯的地段,唯有自己的车灯,偶尔还有一轮明月陪伴着她。她会将音量放得很大,一遍又一遍地放着他爱听的张信哲的情歌《我们都爱这个错》。

半年后,当他无声无息地返回台湾了,她才知道,这竟是又一段不对等的感情。她立刻飞往台湾找他摊牌,然而一切已经不可逆转,她仅带了一盘台湾制作的瑜珈CD回伯明翰。

才做了第一次瑜珈功,她就进入了境界,觉得自己的身体变得轻飘飘的,薄如蝉翼。然后她就看见他了,是他的前世,他的前世是和尚。

如慧终是无奈 :“如今不怪他了。”她解嘲地笑自己有“芭蕉情结”——“是谁多事种芭蕉,早也潇潇,晚也潇潇,是君心绪太无聊,种了芭蕉,又怨芭蕉。”这一次重创,如慧会想是自找的,才造成今天这样的困扰。也许那并不是他的错,是她容许他犯错误的吧。

与其说如慧二度受创,伤心是一种说不出的痛,倒不如说三年后她的博士论文被否定,才是一生中跌得最重的时候,痛到她内心反反复复只有一句悲叹:“天地之间如此广大,竟没有我容身之处。”

读PHD的五年里,除了帮助导师给硕士生们教课、改作业、出试卷外,如慧几乎把所有的时间都用于博士论文研究。常常,近视1千多度的如慧戴上隐形眼镜,一天10多个小时枯坐在书桌前。她可以两个礼拜不出门,拉上窗帘将阳光挡在窗外。打电脑连打9小时也是常有的事。为使思路连贯下去,连吃饭也顾不上。只有在累得不能动弹时,她才会一边对着天空发呆,一边放松自己。

在如慧的公寓里,最醒目的便是摆放电脑的桌下,排着一摞摞计算纸、学习笔记和资料书夹。她的日历本上密密麻麻地记下每天的研究时间段,大多在785分至920分之间,也就是起码13小时至15小时。她喜欢用分钟计算时间,觉得自己很有成就感。每每写了论文,汇报给导师,都能得到首肯,因为在她做研究的领域,她应是专家。

在如慧关于《台湾的货币政策》的10多万字的博士论文完稿之后的那个夜里,她昏倒在浴室门口,是一位泰国的室友将她送回房,为她煮了稀饭给她补身子。

可是,当她的论文的一些章节在美国一家权威学术杂志《Money,Credit and Banking大》上发表时,她却在论文答辩后被要求修改论文,修改她五年辛劳的结晶。如慧觉得自己被打败了,一走出教室,她就哭了,在三月的风中哭给自己看。

她哭了一个礼拜,哭得昏天暗地,也不肯吃东西,就像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女一样。然后,她就想她可能会死掉了。于是,就想一了百了,她在录音机旁准备了一把刀子,留下“遗言”:“是我笨,我必须强迫自己说笨。有谁会知道我为什幺会读了五年的PHD?一定有什幺事发生。”“……但我有什幺脸回台湾,我还没有完成论文。”她泣不成声地告诉家人,她对不起他们,导师让她为硕士生们教课,她就像是舞台上的一颗星,可下了舞台就不行了。如果舞台是职业,她不知道是感谢导师还是痛恨他。突然,她记起了在导师的家庭派对上,师母对她说的一句话来:“我丈夫很高兴,他很忙碌,你让他有时间做他的研究。”她觉得不能一死了之,她跟学校说,她要换导师,学校也立即承认是导师的问题。

一切似乎有了缓和的余地。这时,远在纽约的弟弟给她打来电话,他拿武侠为他一向佩服的姐姐打了个比方:“你是个小沙弥,从藏经阁里读了不少经书;你的方丈武功高强,但自私自利……”“你去找学校换老师,就等于找个老方丈主持正义。先请老主持为你疗伤,以后再自成一派也不迟。”

如慧左思右想:是先废自己武功,还是由老方丈来废掉自己的武功?在内心挣扎了许久,她决定自废一家之言,再去学新任导师——一位退休了的老教授的理论。她知道自己的功力可以慢慢恢复,未来学问的路还很长。等她出师以后,谁不会说她是一代宗师呢?

在英伦三月的风中,如慧抹干了眼泪。半年后,当她在老教授的理论与自创的理论之间来去自如时,她顺利地通过了她的博士论文。这时,她才明白一年前那位花了6年才拿到PHD学位的印尼学兄向她辞行时,她问起为什幺有的人三年就可以拿到学位而他却需要一倍的时间时,他并不说话,只是站在她公寓的窗前,叼个烟头看月亮。

如慧只是在电话中淡淡地告诉父亲,她得到了经济学博士学位,在台湾中央银行担任副行长要职的父亲却激动万分。如慧知道她为此付出的代价,包括她一度要放弃的她那年轻的生命。如今,如慧爱说:“昨日种种譬如昨日死,今日种种譬如今日生。”

1999年10月,如慧接受已是纽约曼哈顿大学荣誉学生的弟弟的建议,带着伯明翰大学为她写的一份推荐函前往曼哈顿大学,去和金融系系主任面谈。

系主任劈头就问:“你怎幺学英文?”因为推荐函上说如慧偶尔有中国式英文。如慧轻轻地告诉他自己是从电视上学的英文腔调。英国BBC五个台中所有煮饭的、做菜的、画画的、唱歌的节目她都爱看,当然最爱看的是有关于天文、地理、科学、动物等具探索性的人文的东西。一周播出三次,每次仅半小时的英国肥皂剧,她连续看了三年,依然着迷于剧中对伦敦市民生活的互动关系的揭示。而最怕看电视看到好看时,想告诉身边的人,但身边却空无一人。一个人孤孤单单地在英伦读博士,心情好时,她会去看一场枪战片;心情不好时,她却会看更悲情的片。

如慧还告诉系主任,英伦的雪似乎都是三更半夜地下。“哦,下雪喽!”夜里两点,新生们欢天喜地地喊。可是,她已经没有心情去玩雪了。在伯明翰大学读了1年硕士、5年博士,她已经身心俱疲。从前夜里下了一场大雪的隔天早晨,她带了相机去拍雪景,好多人为她拍照,让她成为雪景的中心。而年复一年,在她的相册里,只有风景,早已没有她。年复一年,一拨又一拨的学弟学妹们人来人往在她公寓前那棵不知名的大树下。每当他们离校时,树叶正掉落,到了11月满树已是枝桠秃秃,因了感伤或者因为别的,一年四季她都拍下这棵树的照片。无论是雨天、雪天、艳阳天,还是清晨、午后、黄昏时,她都认认真真地从寓所三楼的窗口按下相机的快门,让这棵树定格在不同的晨昏、不同的时节,以及她永久的记忆里。

说前,如慧忽然发觉自己的话好多,担心系主任打她回票,不料他十分欣喜地说:“我的目的便是让你多说话。”面谈结束,她高兴地蹦得老高,因为系里已经决定聘用她,三个月后 她可以得到工作许可证。从此,像她这样一位来自台湾的年轻女孩,将在曼哈顿大学金融系任教,教授学生们《货币银行》、《国际金融》和《投资学》三门课程。

在我从英伦回国之前,接到如慧的留言电话,她刚从纽约飞回伯明翰收拾她的行囊。她在电话里问:“可不可以将你最常用的杯子留一个给我?”如慧收集朋友们用过的杯子,并且使用这些杯子。第11个杯子是我送给她的,在她的公寓里,她用这杯子泡上英国红茶给我喝。我离开后,她用它喝咖啡,好喜欢:“杯子耳朵大大的,拿在手上不会烫手。”

在如慧的行囊里,有这些隐藏着许多故事的杯子们,还有一张巨幅卡通画,是关于爱的“Love is patient”(爱是忍耐),“Love is kind”(爱是善待),Love is to love ”(爱是去爱),“Love is to care”(爱是关怀)……如慧说,只是为了告诉自己不要被爱迷惑。

AB型血型的伊人依然害怕沦陷于爱。母亲从台湾捎来一盒算命音带。算命的说她姐姐是“桃花一两朵”,而她是“桃花树一整棵”。如慧眼神迷茫地笑:“桃花误春风。”

不再有如慧的消息。我不知道曼哈顿的冬天是不是过早地来临?我不知道热爱教书的如慧,是不是笑靥如花地穿行在学生们的视线里?我不知道漂亮的女博士如慧,会不会再度迷失在曼哈顿冬天的爱情里?我不知道练完瑜珈的如慧,还会不会对着天空发呆?M

(责编 丁 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