廖伟棠

看《九龙城寨之围城》之前,我想起周星驰《功夫》里的猪笼城寨,看完《九龙城寨之围城》之后,我更加怀念猪笼城寨。耗资过亿港元打造的实境混CG(数字动画)的九龙城寨,明年各华语影展的最佳美术奖绝对是其囊中之物。但是草台搭建的上海猪笼城寨,似乎更得九龙城寨精神。

九龙城寨精神是什幺?只是肮脏混乱黄赌毒吗?还是电影渲染的“离不开,留不低”的暧昧老男人情怀?不,这些都是表象,真正厉害的城寨精神,是“僭建”——一方面体现在无限增生的建筑,看似随机叠床架屋,但渐渐自洽融合浑然一体,乃至固不可破;另一方面,历史上,九龙城寨成为三不管地带,是因为它选择做这幺一个游离于清、英、港三权之外的法外之地,哪怕最后成为无身份的裸命(bare life)之人。

何谓裸命?意大利哲学家阿甘本(Giorgio Agamben)的重要发现:“裸命为一种被排除在法之外,置身阿甘本所云政治之原初结构—例外状态(state of exception)中,介于自然生命与政治生命的生命态式。裸命是为现代政治建构的基本及主要单位,于法内法外有着悲情与困顿的样貌。”——这不就是在说片中的陈洛军吗?而很可能信一、四仔、十二少、乔七等等混迹城寨的人,均为裸命。他们的命与城寨的命是同构的,他们只活在当下、打在当下,城寨面临的消失,一样会发生在他们身上。

我对城寨空间本身介入叙事的期待一直维持到陈洛军用麻将牌搭建了一个城寨模型那一幕,我心想终于来了,这个城寨的私生子终于学会沙盘推演,接下来会有一场斗智大戏。结果他让鱼蛋妹通知街坊躲避之余,没有规划路线就去和神打附体的王九正面开打,好像他靠的也只是义父龙卷风的神灵附体。

再进一步,芸芸城寨居民,藏龙卧虎,也仅有一个叉烧师傅乔靖夫挺身而出,原来在龙卷风的理发店稳坐如泰山的那位三姑、投诉色狼之余载歌载舞的那位六婆(姑且这样叫她)乃至厨子妓女等等,都可以献上绵薄之力去捍卫这个城寨吧?哪怕只是指点一下机关暗道。

记得吗?即便是同一个郑保瑞,也曾在《智齿》里赋予最无力者王桃打不死的力量,这力量不是神功护体、也不是港漫意淫,而是不甘心。

从简陋空间僭建出丰富叙事,再从叙事衍生出独一无二的精神向度,我想起的成功例子是粤语片更早时代的《危楼春晓》、《七十二家房客》。“人人为我,我为人人”这一价值观到了《九龙城寨之围城》被缩减到极微:陈洛军和他的三个麻将脚之间的情感线,而三个麻将脚舍命力保陈洛军又是基于对龙卷风的报恩,其实完全可以拨出五分钟铺垫一下几个天涯沦落人的惺惺相惜吧?整部电影的格局骤然缩小,而它本可以更大的。

其实我喜欢那几场麻将戏,麻将虽小,可以在其中寄寓更多。郑保瑞有所触及,比如说——多坏的牌都要打下去,即使被扔掉一只,缺了一只“九”理应就剩下龙了吧?起码这堆烂牌可以搭一个小小的城寨模型?我又想起马家辉的《龙头凤尾》和《鸳鸯六七四》,尤其是后者,陈洛军他们其实就是后者里面手执一手烂牌的“契弟”们,他们决心与握尽好牌的前一代决绝,不信他们的冤冤相报也不靠他们的鬼五马六,但打到尽头,依然要靠一股龙卷风助力,也是悲哀。须知龙卷风生于旷野和海面,不生于城市狭窄空间。

说回整部电影深深依赖但又交代不清的:身份问题。陈洛军为了办一张香港身份证而惹下祸端、深陷城寨,但城寨本身就是不需要身份的人生存之地,无身份甚至成为城寨的本质。

陈洛军对自己身份的觉悟语焉不详,从他一早提供给大老板替他办假身份证的资料看来,他不可能不知道自己就是天生的香港人。

郑保瑞没能厘清这一团乱麻,他本应在《智齿》《命案》的基础上更上层楼的。结果《九龙城寨之围城》沦为爽片,无论是打斗还是情怀,都是稍纵即逝的肾上腺素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