仇广宇

2013年10月27日,魏明伦于成都。图/视觉中国

2024年5月28日早晨,着名剧作家魏明伦因病在成都去世,享年83岁。一年多以前,他的好友、电影《刘三姐》中刘三姐的扮演者黄婉秋去世时,他曾接受过《中国新闻周刊》的采访,那时,他还曾感叹:“我也已经82岁了,比她还大几岁呢。”即便到了晚年,已经年过八十,人缘颇佳的他还是经常出现在媒体的镜头前,看起来身体依然硬朗。

身为一位长居川渝地区的艺术家,魏明伦这个名字的影响力远远不止于川渝。20世纪80年代,他创作的川剧剧本《易胆大》《潘金莲》等,以大胆新颖的剧情引发了舆论和观众的关注。这些剧目获得了艺术和票房的双丰收,甚至走出国门排演。他的川剧剧本《变脸》更是被节选、收入中学语文课本,让很多没进过剧场的年轻人也对他的作品印象深刻。

实际上,魏明伦的一生和川剧艺术紧紧相连。他9岁就成为川剧“头牌”演员,此后开始跟随剧团演出,自学戏剧创作、导演。他才华横溢,一直被戏剧圈称道。用曾经与魏明伦合作过的中国国家话剧院原副院长、国家一级编剧罗大军的话说,从四川一个县班子走出来的魏明伦,“演而写,写而成,成而大,在戏曲剧作家中,至今也无人可以与之媲美”。

难得的是,在高低起伏的人生中,魏明伦一直保持着创作者的纯真性格,他的剧作与他的真实人格高度吻合:随性开朗,嬉笑怒骂,不为任何人、事、物妥协。在20世纪80年代戏剧复兴的年代里,他创作的那些带有前卫思想,运用先锋艺术手法的川剧,带给了观众心灵上的震撼,这种震撼的余波到现在还未散去。

突出而耀眼的才华

谈到魏明伦,不少与他熟识的人都将他与“才华”这个词联系在一起,即使过了多年,这个印象也未曾改变。中国国家话剧院原副院长、国家一级编剧罗大军就是其中之一。20世纪90年代初,罗大军曾在中国青年艺术剧院(即现在的国家话剧院前身)担任戏剧编辑。那时,他邀请魏明伦为话剧院改编一部话剧剧本,名叫《烛影摇红》,由魏明伦和四川的另一位作者共同创作。当时,魏明伦已经靠着《易胆大》《潘金莲》等川剧剧本蜚声全国,但他还没有创作过话剧剧本。第一次和魏明伦合作的罗大军,对此也隐约有些担心,那时的他在考虑:魏明伦一向都是写作传统戏曲,会不会不太熟悉话剧的要求?

不过,当罗大军看到魏明伦他们改编的剧本后,这个顾虑就基本上打消了,魏明伦对戏剧冲突的高明处理让他非常佩服、赞赏。这是一个关于金钱与文化之间矛盾冲突的故事:一位极富能力的老师被富人高价聘请买断,请他贴身辅导自己的孩子。这位老师本是一位清高的教育工作者,因为生活困窘才接下了这一单“买卖”。而为了对得起这份工资,他在辅导富人孩子的过程中拼尽了全力,却也忽略了家人和自己的身体。最终,极端的冲突在最后一幕全部爆发:在孩子的升学宴上,富人侮辱性地撕掉了自家孩子的录取通知书,而老师也将收到的报酬全部洒向天空,一切在极端的愤怒和混乱中结束。

可惜的是,由于种种原因,《烛影摇红》没能如期排演,双方的合作也暂时中止。但罗大军一直看好这个剧本。三十多年过去了,他还能清楚地复述出这个剧本中的细节,并称赞魏明伦有着极为高超的编剧能力。除此之外,罗大军觉得,魏明伦编写的戏文本身也富有特色,十分触动人心。“他过去的戏(川剧)我都看过,词儿都写得非常好。”他对《中国新闻周刊》回忆。

不只是罗大军,经历过那个年代的不少人,都记得魏明伦当年光芒绽放的时刻。1985年夏天,魏明伦创作的《潘金莲——一个女人的沉沦史》火遍了全国。当时,这部被称为“荒诞川剧”的剧作,让观众和媒体都感到惊奇。在那个还没有穿越剧的年代里,编剧魏明伦让潘金莲、贾宝玉、七品芝麻官、安娜·卡列尼娜、女记者、女检察官等角色跨越时空,在不同文化、不同时代的文学作品中进行对话。这些角色探讨着“潘金莲”这样一个为传统文化所不容的女性的命运,不停寻找着她悲剧人生的根源。剧本中大胆地提出,潘金莲的一些行为并非真的该被唾弃和践踏,而那些陈旧思维和封建思想,才是她沉沦的源头。

这部大胆、前卫的作品,让魏明伦收获了掌声,也立刻迎来了争议。从五四时期走来的、当时还在世的着名作家巴金、吴祖光和萧乾等人,都对《潘金莲——一个女人的沉沦史》表示肯定与支持。作家陈忠实在多年后这样称赞这部剧:“剧坛大家独一声,敢为金莲重塑身。随笔杂谈任挥洒,鬼才鬼话却威雄。”但在当时,也有一些职业作家对魏明伦的风格表示反感,《李自成》的作者姚雪垠就指责魏明伦的戏剧风格是“胡闹台”,风格杂糅混乱。

但魏明伦勇敢地应对了一切争议。当时他就投稿到姚雪垠发文的《文汇月刊》,与之笔战。那时候他已经四十出头,算不上初出茅庐,但才凭借几部剧本在全国闻名的他,面对姚雪垠等人时依然是晚辈。不过,那时的魏明伦毫不在乎自己的年纪、地位,他自称“胆子大不怕争议”,勇敢地发声,为自己辩驳。况且,他写评论与不同意见的作家探讨不是为了冲撞谁,只是想直抒胸臆,表达自己对艺术的观点。

此后,学界关于《潘金莲——一个女人的沉沦史》的争议依然存在,但观众给了魏明伦肯定的答案,这部剧从四川自贡“火”到了全国,上演多场,场场爆满。甚至,时至今日,互联网上还有年轻人在剧目的视频资料底下留言称赞它的前卫,还有人询问:这部剧还会不会复排?

此后,带着这种叛逆之气上路的魏明伦,创作生涯也不断攀上高峰。1995年,他的川剧剧本《变脸》被导演吴天明拍成电影,在国内外屡获大奖,剧本也入选小学语文课本。1998年,他将歌剧《图兰朵》改编为川剧剧本《中国公主杜兰朵》,这种融合东西方元素的创作方式,在当时也是开先河之举。而除了剧本创作之外,他还以文风酣畅淋漓的杂文在文坛备受瞩目。在20世纪八九十年代的文化艺术圈,他以“鬼才”的名号被人熟知,时至今日,这个名号依然响亮。

嬉笑怒骂,性格认真

四川文艺出版社总编辑张庆宁是魏明伦相识多年的好友、晚辈,她曾帮助魏明伦进行《魏明伦剧本集》等书籍的出版工作。在魏明伦身体逐渐衰弱的日子里,张庆宁经常去医院探望。在她眼中,病中的魏明伦有时候像个纯真的小孩,朋友们去医院时会给他带一束花,哄他开心,他的脸上马上就会浮现出快乐的表情。

在她心里,魏明伦多年来一直是一个相当认真的合作者,甚至连晚年的疾病都没有改变这一点。去世前的这段时间,即使身体已经很不好,他依然惦记着还未出版的书稿,坚持要找时间再核对,可惜这最后一遍的书稿,他最终也没有来得及看完。“他9岁就辍学演出,但是他的学问并不差,书稿中很少有错字,对历史典籍也是如数家珍。真的了不起!”张庆宁对《中国新闻周刊》说。

终其一生,魏明伦一向对人有话直说,痛快酣畅,对文章、剧本的态度又是极端严肃、求真。他的真实人生状态,始终与他的艺术人格保持一致。剧本和文章对他而言,不是刻意为之的写作,而是创新的思想与内心真挚情感的结合。晚年时,他曾对媒体说,人如果能归真返璞,戏剧将随之复兴。这句话也说明了他对戏剧的真实看法。

在话剧中,人们总是看到魏明伦叛逆的一面,那些东西文化杂糅,如梦境一般的穿越,以及先锋的形式,是魏明伦川剧中创新的外壳,而在内心深处,这位剧作家一直在为普通人发声,有着其柔和的一面。魏明伦那部着名的作品《变脸》,正是一个最好的证明。它讲了这样一个故事:变脸大师辗转买来一个男孩狗娃,想要让这个“孙子”继承他的技艺,却发现这个聪明伶俐的孩子是个女孩,他一度放弃了狗娃,但在日后身陷囹圄的时候,狗娃最终拯救了他的命。

为何魏明伦会执着地讲述潘金莲、狗娃这一类人物的故事?或许,这可以追溯到魏明伦的童年。魏明伦生于戏剧之家,父亲是川剧鼓手,母亲是戏迷,他本人从小就登台唱戏,9岁一炮而红成为川剧演员,此后以此谋生。十来岁时,他在《潘金莲》剧中扮演一位通风报信的小哥,当时,懵懂的他就对剧情产生了怀疑:为什幺潘金莲单恋武松就是大逆不道?他跑去问父亲,却遭到一顿臭骂,这个疑问也长久地留在了心中。

这个从小就展露出戏剧天赋的孩子,也曾随着大时代的浪潮浮沉,失去演出和创作的机会,难得的是,他没有因为境遇而改变自己的性格。16岁时,魏明伦就曾写文章为诗人流沙河鸣冤,因为未成年,暂时逃过了更大的劫难,但也被下放农村。在那些特殊的年月里,他学到了顺应天时,暂时隐藏自己的锋芒,但也不屑于说假话。而心中的那些疑问,依然存在于他的脑海中。

坚持到了20世纪80年代之后,魏明伦获得了舞台,就更加大胆地在剧本中讲述“潘金莲”和“狗娃”的命运,并将童年的这些疑问抛给了观众。用他自己的话说,《潘金莲》的火爆在当时切中了关于妇女境遇的敏感神经,“(大众)不仅是争论一个戏,也不只是一个文艺现象,而是已经形成社会共同关注的社会现象、社会热门话题”。而这,正是他写作剧本想要得到的效果,也是他一路求真的性格在艺术作品中最好的体现。

现代又传统的“鬼才”

因为从小学戏,家境也很一般,魏明伦没有读过太多书。他对这些境遇并不讳言,还曾开玩笑地说,他可能是中国作家中唯一拿不出小学毕业证的。因为从小演戏,魏明伦对传统文化十分熟悉,而常年跟着剧团巡演,他就在候场的间隙读书,从古典的诗词歌赋到现代作家的作品,渐渐都有所涉猎。也许,正是因为没有受过传统的文学教育,没有被任何框架限制过,魏明伦的创作风格才会如此鲜明,他才能如此“拿来主义”地将东西方的思潮汇聚在一起。

虽然在传统戏班里耳濡目染,但他是一个在创作中强调当代性的人,无论是《潘金莲》还是《变脸》,其实都触及了当代观众内心深处对社会问题的思索,也因此获得了观众的肯定。甚至到了晚年,他还饶有兴味地观察到了年轻人不看戏剧的原因,并表示理解。他说,时代巨变了,这一代青年观众,不是老戏迷了,他们要看戏的成本太高,麻烦太多。在他心中,在手机、电脑等娱乐形式早就普及的今天,戏剧可以保持“一隅稻香村”,就是成功了。

让业内人士感到可惜的是,拥有优越的文字功底、思想又前卫先锋的魏明伦过早地放弃了剧本创作。20世纪90年代,他的生活重心逐渐远离了他生长的自贡,转移到了成都。在省会,他的社会生活日益丰富起来,其他文章和书法作品越写越多,但距离戏剧工作却越来越远。常年从事编剧工作的罗大军对这种转变感到十分可惜,他觉得,魏明伦在自贡时创作的那些川剧作品他最喜欢,“生动又有分量”,至今让他念念不忘。

实际上,魏明伦生活重心的转移,和社会的变化是同步的。20世纪90年代之后,舞台戏剧的热度渐渐消退,不再像上一个十年那样,以其在艺术上的前卫性和精神上的批判性受到全民追捧,而是回归成为一种普通的,甚至有些小众的文化演出形式。过去他所经历过的那些辉煌场面,恐怕再也难以上演。魏明伦其实对此早已看开。到了晚年,他的生活过得有滋有味,他参加活动、会友、和猫狗玩耍,也会偶尔出席一些戏剧相关的活动,帮后辈们加油打气。看得出,年轻时嬉笑怒骂的他,其实也是个重感情、念旧、爱朋友的人。

突然失去这样一位极富个性和才华的剧作家,对剧迷来说是令人遗憾和惋惜的事情。魏明伦去世当天,帮忙操办后事的好友张庆宁在悲伤和忙碌之余,也发出感慨:“这几年,魏明伦送走了那幺多好友,给那幺多人写过挽联,这一次,会由谁来给他写挽联呢?”不过,唯一值得安慰的是,他毕竟留下了一出出鲜活真实、引人欢笑或落泪的好戏,可供人们回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