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佩芝

(四川大学文学与新闻学院 四川 成都 610207)

名着《红字》的作者纳撒尼尔·霍桑( Nathaniel Hawthorne)(1804—1864),是美国19世纪中期浪漫主义文学的代表作家之一,擅写长篇的他,短篇也成就颇丰,《拉帕西尼的女儿》就是其代表性名篇。

小说《拉帕西尼的女儿》描写一个疯狂的科学家拉帕西尼,他建立了一座充满毒素的花园。为了自己的科学实验,他对女儿贝阿特丽丝从小便以毒喂养,使她成为满园中一朵“有毒之花”。意大利青年乔万尼因求学来到帕多瓦,通过莉萨贝塔老太太进入了花园、结识并与贝阿特丽丝相爱。当他得知有关贝阿特丽丝身体的真相后,在巴格里奥尼的怂恿下让她服下所谓的解药。最后,可怜的贝阿特丽丝倒在拉帕西尼和乔万尼的脚下,香消玉殒。

小说极富象征性与浪漫色彩。就其象征性来讲,有不少论文都谈到了文本与圣经的对照,比如伊甸园与花园、亚当夏娃的隐喻等。此外,作品也充满了对比关系,这正是本文想讨论的,接下来将从人物对比与语言两方面进行分析,并试图揭示作品的深层内涵。

一、人物对比下的差异感

关于人物对比,可分为人物自身外在特征与内在品质的对比,以及人物间的对比。前者集中体现在贝阿特丽丝身上,后者表现在贝与父亲拉帕西尼、贝与乔万尼的对比中。

首先是贝阿特丽丝自身的对比。女主人公的外在特征是非常鲜明的,“一朵鲜丽而有毒的花”。对此,小说中使用了“created”“another flower”的字词来描述。贝阿特丽丝又是美丽而不可触碰的:“as beautiful as they, more beautiful than the richest of them, but still to be touched only with a glove, nor to be approached without a mask.”

至于贝阿特丽丝的内在特征,文本故事发生在意大利,小说开头也提到了但丁,贝阿特丽丝(Beatrice)的名字不禁让人联想到《神曲》中代表爱与信仰的引导者贝阿特丽丝。这种名字的对位是否有某种暗示?对贝阿特丽丝的阅读期待是否会在文中得到满足呢?

对此,作者在文中有多处直接性的评价。“with childish delight”“transparent soul”“simple, natural,most affectionate, and guileless creature.”贝阿特丽丝虽然充满剧毒,但她如孩童般单纯、富有怜悯心。她是作者眼中灵魂纯洁、精神高贵的象征。

另一处比较有暗示性的是喷泉,喷泉的特征实际上对位到贝阿特丽丝的内在品质。文中先是多次提到了花园中有一处倾颓的大理石喷泉,大理石已经坍塌损毁,但是清泉并不在意岁月的沧桑变幻,像不朽的精灵永远唱着自己的歌。“The fountain were an immortal spirit that sung its song unceasingly and without heeding the vicissitudes around it”。而清泉又是富有滋养性的,泉水所在之处长满了各种植物。“The water subsided grew various plants,that seemed to require a plentiful supply of moisture for the nourishment of gigantic leaves, and in some instances,flowers gorgeously magnificent”。而在后文,小说对贝阿特丽丝的灵魂进行描述时,也是使用了清泉来做比喻:“Her spirit gushed out before him like a fresh rill”。

可以说,美与毒、纯洁与堕落、天使与恶魔,贝阿特丽丝集对立面于一身。从贝阿特丽丝的内外对比中可以看到强烈的“反差感”,这种“差异”在贝阿特丽丝与他人的关系中同样表现得非常突出。

一方面,是贝阿特丽丝与拉帕西尼的对比。拉帕西尼是一个狂热于医学实验的“科技狂人”,甚至不惜搭上女儿的性命为其医学大厦添砖加瓦。女儿贝阿特丽丝虽然被他培育成“剧毒的花朵”,但她总是充满生机活力,每次都会用年轻圆润的声音回答父亲。当作品描写乔万尼进入花园第一次听到贝的声音时,“a rich and youthful voice”,大家能充分感受到这位女子洋溢的生命力。然而,拉帕西尼却总是面色苍白、形容枯槁。同样是乔万尼的视角下,“but a tall, emaciated, sallow, and sickly-looking man”“in the infirm voice of a person affected with inward disease”。这是一个生病、羸弱的形象。

从他们的关系来说,拉帕西尼某种程度上可以说是科技力量的代表,贝阿特丽丝则是他“创造”出的“自然”。但是他又害怕他所创造的东西,在原文中,拉帕西尼每次都会全副武装后才去查看他的试验品。所以或许可以说,拉帕西尼羸弱病态的状态正是被他创造出的科学实验品反噬后的某种暗示。在科技与自然的关系中,小说表达了对过度科技之恶的反思,人以科技之力戕害自然,人不断发展科技而遭到科技的反噬。

另一方面是贝阿特丽丝与乔瓦尼。超验主义认为人具有内在的神圣性,因为人也是超灵的外化,并且强调人通过自省自助的方式实现神人合一、自我救赎。人与自然都是超灵的外化,因此,实现自我救赎就有两个途径:向内,自我拯救;向外,通过直觉、静观的方式转向自然。对乔万尼来讲,他无法通过自省自助实现自我救赎,因为他也是内在羸弱的人,比如文中多次提到他“within the limits of ordinary experience”,执着于日常经验范畴,困于感性的表象。而之后他又在巴格里奥尼的怂恿下杀死了“自然”(贝),因此,他奔向超灵状态的努力以失败告终,人内在的神圣性并没有彰显出,而只是如人类始祖一般走向“堕落”。

二、语言对比的冲突感

首先是巴格里奥尼的语言。巴格里奥尼最开始留给读者的印象是和蔼的医学教授、关心乔万尼的长者形象。但随着情节推进,大家渐渐看到了巴身上隐藏的虚伪、冷漠。比如他自身前后矛盾的话,“我对这位贝阿特丽丝小姐一无所知”“对这个可怜的姑娘,我的了解要比你深得多”,这让我们不得不对他给乔万尼解药的动机产生怀疑。后来,当巴格里奥尼来告诉乔万尼真相的时候,乔万尼对巴说的话也是值得注意的,“您是我父亲的朋友;或许(perchance),您的目的也是要友善地对待他的儿子”。这里,原文中对“perchance”一词做了强调性标出。这实则借乔万尼之口揭露了巴格里奥尼对乔万尼的利用。而最后,当巴格里奥尼看到贝服药而死的场景时,他发出一种“胜利中混杂着恐惧”(in a tone of triumph mixed with horror)的声音。这里,巴格里奥尼知道自己战胜了老对手拉帕西尼,而他本性中的冷漠与虚伪也暴露无遗。通过巴格里奥尼的形象,作者做出了对人性之恶的诠释。而文中,乔万尼也是这样的人。

作品前半段描写了乔万尼与贝阿特丽丝相爱的情节,写乔万尼如何被贝所吸引,塑造出一个坠入爱河的青年。但“相爱”其实打引号,因为乔万尼对贝的感情实际上是非常值得怀疑的。或者说,他只是为贝阿特丽丝的美丽外表所吸引,他从始至终都对贝怀疑,惧怕,所谓爱情也是浅薄而虚假的。正因为内在的浅薄与怀疑,所以当听到巴格里奥尼的故事时,“他的眼帘低垂,避开了教授的目光”,低垂的眼神表明了他的心虚。听闻巴格里奥尼说房间有花的香气的时候,他“脸色苍白”。在决定验证巴格里奥尼的话后,他去见贝阿特丽丝之前还不忘照照镜子,以致作者都忍不住跳出来说“不过在目前这苦恼焦躁的时刻还表现出这种心理,未免显出感情的浅薄和性格的虚假”。在猜想得到验证后,他对贝阿特丽丝报以恶毒的咒骂:“你这有毒的东西”“骇人听闻的恶魔” !总之,最初的甜言蜜语最终没能掩盖住乔万尼内在的自私卑琐、虚伪冷漠的本性。贝阿特丽丝死前对乔万尼说的那句“啊,从一开始,你的天性中是不是就比我的天性中含有更多的毒素呢?”更是对乔万尼内在人性之毒的赤裸裸揭示。关于人性深处之恶的主题,其实霍桑在其他许多作品中也有表达,比如《牧师的黑面纱》中其实人人都有一块揭不掉的“黑面纱”;又比如《好小伙古德曼》中每个人内心深处都有潜伏着的魔鬼。

三、深层内涵:揭下“对比关系”的面纱

小说一方面表达了对科技与自然关系的思考。在作品中,拉帕西尼医生对科学的狂热到了丧失人性的地步,作品对此进行了直接的表现,通过医生的形象表达了科技对自然的戕害、对人伦社会的过度侵入。科技的滥用最后成为人类异己的力量并将其吞噬。这一点,可以与霍桑生活的时代联系来看。19世纪上半叶是一个昂扬奋发的时代。它从清教的阴影中走出来,有着冲破一切束缚与疆界的决心。对于这个洋溢着乌托邦激情的国家,霍桑深感忧虑,他直言,与其受益于改革者的设计规划,不如“祈求世界在目前最坏的精神状态和物质形态下石化、凝滞不动”。于是,霍桑启用自己熟知的宗教资源,援引“原罪”等观念来反思当下的社会风尚。

另一方面,霍桑以宗教话语揭露人性之恶,反思以超验主义为代表的时代风潮。霍桑与清教的关系是霍桑研究的核心议题,围绕这一核心形成了所谓的“霍桑的清教重负”这一批评。但清教主义并非作家信仰,而只是他用以写作的策略,用来反思、质疑时代风潮的思想武器。霍桑认为,“人心”才是原罪的寓所,外在的罪恶只是内在的罪恶投射。于是在《拉帕西尼的女儿》中,作者打造了一个堕落后的伊甸园,即拉帕西尼医生的花园。花园中有着大量奇异的花草、有专门看护的人,但尘世花园到底不是伊甸园,拉帕西尼是堕落尘世的亚当,沾染了原罪,是尘世罪人的代表。园中的花草也并非最初的神造物,是人工之力的产物,是罪恶和邪恶的象征。比如作品描写他们的用语多是“artificialness”“commixture”“adultery”“compou nd possessing”等。“Nature”一词既有外在大自然之意,也有内在自然本性之意,而混合、杂交、人造物,霍桑以这些与nature相反含义的词汇突出了尘世花园的堕落邪恶本质。

医生的花园是堕落的伊甸园,是尘世的写照,但这尘世又并非全然是恶,而是一个善恶并存的尘世,对此霍桑也表示赞同。他比喻尘世是“大理石和烂泥巴的混合”,是罪孽与圣洁的纠结,在小说中与此对位的是贝阿特丽丝。贝阿特丽丝充满毒素,她的毒素与生命同在,是一种人类原罪的胎记。但另一方面她又有着如清泉般的灵魂。关于原罪,《拉帕西尼的女儿》姊妹篇《胎记》也表达了这一主题。贝阿特丽丝之毒与乔琪安娜之胎记有着一致的隐喻义。胎记指向人类的不完美、有限性、有罪性。当乔琪安娜饮下药剂令胎记隐没不见后,胎记消失的同时,乔琪安娜的生命也随之终结。从隐喻层面来讲,作家意在揭示,原罪的印记无法抹杀,人们要做的是接受它,接受原罪,这也就意味着接受人之为人的全部属性,坦然面对自身的尘世性。因此,作者以人的有罪性、有限性否定了人内在的神性与无限性,批驳了以超验主义为代表的“打造人世天国”的乌托邦冲动。

四、结语

作者书写了堕落后的伊甸园、人的原罪性以及善恶并存的尘世。那幺在面对善恶混杂的尘世状况时,个体是否能超越善恶二元对立模式,实现精神和道德成长?对此,霍桑肯定人类精神纯洁的可能性,他认为人类有着从恶中抵达善的精神力量,且必须在恶的经验中实现精神成长。他曾说道:“有时候,精神的源泉凭借内在的智慧得以保持纯净,它波光闪耀,融入天国的光辉中,虽从地层中喷涌而出,却不染一丝尘埃。”贝阿特丽丝正是一朵“从恶中绽放的花”。在小说最后,当贝阿特丽丝喝下毒药死去的时候,作品没有用“died”而是用了“ascend”。“ascend”一词有登高、上升等之意,贝阿特丽丝深处堕落之地,但她保留了内在精神的纯洁,所以最后得以“飞升”重回“天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