迈入第十二届的上海当代音乐周延续自创办以来的创新旗帜,逐年成长至今,不仅管弦乐团成为标准配备,搭配上音歌剧院的建设完成,同步向国际征求室内歌剧作品,加上国际乐坛顶尖的现代室内乐团演出国际知名作曲家们的专场音乐会,论参与演出的乐团规模与作品量,音乐周的扩展显而易见。一如往年,音乐周的节目除了开幕与闭幕音乐会为管弦乐之外,邀请国际知名现代乐团担任驻节乐团、知名作曲家作为驻节作曲家、驻节作曲家作品专场与讲座、跨界作品演出、加上国内外音乐家与作曲家的合作节目与室内歌剧征件,堪称为一个国际级音乐节的完整结构。超过十年的坚持,对于走在时代前锋的艺术,是十分可贵的,所有的参与推动者,都值得我们给予最高的敬意,然而,也因为十二年的积累,提供我们足够的经验与量体,得以剖析音乐周的内在经脉,进而在纪录演出活动之外,思考更深入的意义层次。

曲目与演奏者的连动关系

但凡一个国际性的音乐节,在演出者的邀演名单与节目内容上,多半会有相互连动的思考,有时以邀请对象为主,则演出内容除了被邀请的音乐家提出之外,主办方也会提出适合对方的曲目,最后形成一场适切的演出曲目。亦或者以作品为主,则主办方大多会寻找适合演出这些作品的音乐家,以获得最好的诠释。这样的连动关系。在上海当代音乐周的规划中显然是付之阙如,以开幕音乐会为例,由韩国指挥家咸信益指挥上海爱乐乐团,演出吉尔兹·克尔诺维兹(Jerzy Kornowicz)、伊沃·约西波维奇(Ivo Josipovic)、马克·安德鲁(Mark Andre)、托马斯·艾迪斯(Thomas Ades)、陈晓勇与叶小钢的管弦乐作品,开幕音乐会以地主国乐团亮相,本无可厚非,然而当代曲目并非上海爱乐乐团的擅长领域,再加上亦非长期钻研当代音乐的指挥,在诠释不脱离古典交响曲逻辑的作品如叶小钢的《美丽乡村》、约西波维奇的《伊壁鸠鲁的花园》(The Garden of Epicuru)、陈晓勇的《梦的颜色》等,堪称称职,艾迪斯的《给她的脸擦粉》(Three piece Suite from Powder Her Face)因着乐曲本身极强的戏剧性,也算维持一定的水平,但遇到安德鲁的《何去……何从……》(woher…wohin…)这类极为缜密的织体(structure)与随着时间变化音色层次的作品,就显得捉襟见肘了。

虽然开幕音乐会的指挥与乐团表现差强人意,然而整体而论,四位外国作曲家的作品倒像是现代管弦乐作品的演进史:约西波维奇作于1984年的《伊壁鸠鲁的花园》结合后期浪漫乐派与古典的特质,为当晚最“古典”的一首。接着比约西波维奇年轻一整个世代的艾迪斯,虽有不少精彩的作品,给开幕音乐会的作品却是令人意外的旧作《给她的脸擦粉》,曲风相当“复古”。反倒是年长的柯尔诺维兹,带来世界首演的《壁画》较接近20世纪当代风格,再来是直逼电子音乐的安德鲁《何去……何从……》,无论是音乐语境或配器手法,都是当晚曲目中,属于真正符合前锋水平的作品。

若以曲目安排来看,这场作品一字排开,也隐约预告接下来几天音乐周的节目走向:约西波维奇虽同时拥有作曲家与律师身分,近三十年来以行政和法律事务、政治事业为重心,几乎再无新作品问世;柯尔诺维兹为华沙之秋国际现代音乐节总监,长年为波兰现代音乐的领导人物;中国的领导人物之一当然非叶小钢莫属,再搭配中国作曲家在境外的长青树陈晓勇,与这四位自带权势与资源的前辈作曲家相较之下,相对年轻的艾迪斯与安德鲁反而是最以作曲本业为核心、专注创作的艺术家。继开幕音乐之后的音乐周,也就以这样的“混合”概念,发展各场节目,除了由现代重奏乐团(Ensemble Modern)演奏的三场驻节作曲家专场音乐会,如质如实达到演出曲目与演奏者的双向考虑之外,其他场次带给观众的,反倒是另一种有如探险的聆听经验了。

中德法室内乐团争鸣

来自德国的现代重奏乐团这次由威登贝尔格(Michael Wendeberg)带领,连续三天演出驻节作曲家马克·安德鲁、莱贝卡·桑德斯和托马斯·艾迪斯三人的专场。现代重奏乐团是当今国际乐坛上,几个领头乐团之一,对于当代音乐的诠释,无论是技术或音乐性都游刃有余。而指挥威登贝尔格在精准中,依旧保有古典交响乐的温润,对于诠释这三位作曲家的作品而言,无疑具有脉络性,陈其钢这首1987年的作品承袭法式声响的美感,而温德青甫于2018完成的《泼墨Ⅳ》,以演奏技法带出书道气韵的手法,令人联想到他早期的作品一《痕迹》系列,两者虽然创作概念相似,《泼墨Ⅳ》更显张力。同场还有钟峻程《山里的苗寨》,笔者作为首次聆听钟峻程作品的观众,《山里的苗寨》不啻为一首惊喜之作。钟峻程的配器让室内乐团拥有大型乐团的厚度,加上笙演奏家华逸飞精湛的演奏技术,让笙与乐团之间紧密相扣,是兼具聆赏乐趣与艺术性的作品。相较于第一场,塔里马克乐团第二场《龙之记忆》曲目则明显缺乏设计的思维,纯粹以该团可承载的编制、邀演方须演出的作品为考虑,因此整体乐曲的水平差距相当显着。其中程慧惠为室内乐团与电声所作的《海、马赛、上海》,或许因为场地音场的限制,虽然是2018年的新作,却略逊早期作品一筹。而彼得·斯威尼(Peter极为适切。无论是安德鲁在透过缜密发展的音符所呈现的声音色彩、或是桑德斯细腻铺陈之下的力道、艾迪斯在古典与前卫交错之间的趣味,该团的演出可谓淋漓尽致,不仅完美诠释三位作曲家截然不同的声响美学,更展现该团的实力。

成立于1994年的法国塔里马克乐团(Ensemble Tele maque)由创团者暨指挥拉乌尔·莱伊(Raoul Lay)带领,演出两场混合编制的曲目。第一场“时间的末端”以梅西安(Olivier Messiaen)《时间终结四重奏》、搭配陈其钢《梦之旅》和温德青《泼墨Ⅳ》,曲目设计Swinnen)的《一条丝作的龙的记忆》以及萨班(Antun Tomislav Saban)的《追忆Ⅰ》无论作品意境或创作技法都与国际级音乐节选曲应有的水平相去甚远。从演奏的角度而论,塔里马克乐团无疑是熟悉当代作品的乐团,指挥看似精准的掌握却是与作品对峙于表象的结构,对于带领音乐家透过乐谱的探索、理解作品的精神与美学这个阶段,明显力有未逮。

因应中国数量庞大的创作,一向以独奏家为主流的中国乐坛,近年也崛起一些令人瞩目的室内乐团。室内乐团向来是当代音乐发展的核心,优秀的乐团对当代音乐发展的帮助是显而易见的。由北京当代乐团演出的两场音乐会曲目相当多元,第一场《提献》里,王颖的《Glisadulation》原本是为影片而作的作品,此次以纯室内乐形式呈现,却更显本首作品的质地,音乐织体与配器紧密链接,乐曲结构铺陈声响色彩的发展,十分精采。第二场《炫技》包括细川俊夫、泽纳基思(I.Xenakis)、布列兹(P.Boulez)、库塔(G.Kurtag)和诺诺(L.Nono)各大家之作,考验演奏者的技术、同时也考验乐团的技术,其中包括对当代音乐语汇的理解与诠释。北京当代乐团的演奏技术令人惊艳,解读当代音乐的能力也有不俗的表现,是个值得持续关注的新兴乐团。而上海本地的上海当代乐团此次演出两场,担任昆曲新声和室内歌剧作品比赛之伴奏乐队,尚看不出在当代曲目上的累绩。

昆曲新声难觅、室内歌剧比赛爆冷门

每年的上海当代音乐周都规划跨界制作,对于了解日新月异的当代音乐创演趋势,这是很值得持续的特色规划。今年的“昆曲新声”令人耳目一新,把昆曲的传统基因和当代乐团媒合在同一个舞台上,面对音律、音质、语汇与文化背景的迥异,两者要如何保持自我的美学核心却又能携手成为一个完整的作品,是承袭丰厚文化传统的我们时常在创作上遇到的问题。这场由作曲家张士超、彭荣鑫和徐可三位作曲家根据《牡丹亭》发展三首新作,编制为混合编制:传统组由昆曲演员张冉、韦立和陶思妤,司鼓高均、竹笛杨子银组成,当代乐团组则由张诚杰指挥上海当代乐团。原本期待听到另一种面貌的昆曲,无论是在昆曲中听到当代音乐或在当代音乐中沿用了昆曲,结果大失所望。除了彭荣鑫的《寻梦》一开始的确运用了当代音乐语汇和声响,引人入胜,却旋即与其他两首一样,不是以当代乐团作为后场伴奏、就是移植昆曲原本的面貌在当代乐团上,十分可惜。如何挣脱传统的包袱,同时留下传统的核心,以当代语法呈现传统艺术的时代美感,这三位作曲家还有很大的进步空间。

除了“昆曲新声”之外,呼应上音歌剧院的落成,本届当代音乐周也举办了第一届上海国际室内歌剧作品的比赛。进入决选的三部作品分别为Christopher Norman的《街》、高烨虹的《风雪山神庙》和何子扬的《为何猫儿》,由上海当地制作群制作。三部作品从导演到舞美到灯光都一致,指挥、演员歌者和乐团亦由上音学生担纲,对于青年音乐家们而言,是非常好的磨练机会,对于推动当代歌剧的创作与实践,更是有直接的助力。但另一方面,或许甫为第一届举办,这三部决选作品的整体水平都未达期待:第三奖Christopher Norman的文本最好,然音乐的部分却十分保守,少有新意,无论是乐曲结构与发展或是配器的设计、戏剧张力的经营,都只能称为中规中矩,Norman在三位作曲家之中,作曲技术基本功最好,却显然对于转换为歌剧形式尚无法掌握;第二奖何子扬的《为何猫儿》已能看出不差的现代戏剧水平,然音乐的比重相对较少,但这部作品最贴近当代室内歌剧的质感,演员唱作亦不俗,笔者认为是三部作品里,整体得分最高的作品。获第一奖的《风雪山神庙》沿用了《水浒传》的情节,整体而言,除了浓厚的中国元素,并无其他可取之处,耳熟能详的故事情节转换为短短的室内歌剧,成了尴尬的古装话剧,零碎的配器、不知所云的乐曲结构和无力发展的乐思,幸好演员声音与表演俱佳,勉强撑起全场。而对于决赛结果,笔者虽错愕却也不意外,只是不免对于大费周章举办国际性的比赛、投入制作群完成决赛演出,却在临门一脚如此选择感到疑惑,是有意识的政治考虑7还是国际评审团一致背离艺术性、拥护中国元素?

多面向的讲座兼具广度与深度

除了跨界制作,当代音乐周每一年音乐会之外的规划,还有大师讲座。每年的讲座主题与内容,随着讲者的专长和背景,各异其趣,对于音乐院学生是一个极佳的机会,透过这些来自各种文化背景和各种艺术领域的讲者,启发对当代音乐甚至当代艺术的思考。今年三位驻节作曲家的讲座有吉尔兹·克尔诺维兹的《音乐作为人类和世界的认知、传统作为现代性的一个元素》、马克·安德鲁以他的作品《超越》探讨《作曲过渡空间的消散与消失》和陈晓勇谈《声塑——我在音乐创作中的一些思考》。三位驻节作曲家的演讲内容虽然都建立在自己的作品上,但吉尔兹·克尔诺维兹以此延伸现代音乐在欧洲的发展、从社会学的角度看待现代音乐;安德鲁则深入剖析自身的创作系统,从圣经经文的引用与灵感、马勒的启发,到电子音乐的“去扩音化”的处理工法;陈晓勇则专注于作品的哲思。三场从作曲家自身的创作历程连接到不同的面向,展现了音乐艺术领域中,创作带给音乐家的深广影响。相对于这三场驻节作曲家的讲座,分属克罗地亚不同世代作曲家的约西波维奇与萨班所带来的讲座内容,可说是站在艺术的对立面:一生同时发展法律与音乐专业的约西波维奇,曾任克罗地亚总统,他带来《音乐与政治》的题目,阐述音乐如何作为政治手段的工具,萨班的《音乐的可视化》并未如题探讨音乐作为抽象艺术的可视化手法,而是以流行音乐制作MTV为例,提倡音乐创作应朝大众化与娱乐化的方向前进。约西波维奇与萨班的讲座内容出人意表,或许两位讲者对于中国新音乐的发展现况不够熟悉,认为艺术在中国依旧完全为政治服务,当然也就无法理解中国作曲家追求创作的突破所带来的历史定位、政治作为发展一国音乐文化的后盾这样的高度了,只能说这是一个令人遗憾的误解。

艺术之外

综观今年的节目,笔者最深的感触有两点,第一是即使经过十多年的演练,音乐周在执行面上依旧有很大的进步空间。其二是上海当代音乐周虽然规模扩大了,音乐周整体结构亦一直维持最初的构想,然而内容的质地却已经与前几届有所不同。换言之,经过十多年的努力,上海当代音乐周已然踏上正确的康庄大道,未来相信观众依旧可以听到许多国际大师们的作品专场、国际乐团亦会络绎不绝地受邀前来,使得上海当代音乐周成为闪亮的中国新音乐最具指针性的艺术活动。一个音乐节之所以能够在国际间树立起鲜明旗帜,仰赖的是节目设计,国际名团与名人作为加成的亮点,无可厚非,关照国内艺术家更是使用公共资源的责任,但是不能失去当代音乐节最核心与最可贵的价值——情感、美感与时代感。

(本文图片于庆新/摄)

林芳宜 台湾作曲家、乐评人、音乐策展人

(特约编辑 于庆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