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婧轩

(内蒙古大学 历史与旅游文化学院,内蒙古 呼和浩特 010070)

早在上个世纪50年代末,夏志清在他的《中国现代小说史》就对张爱玲有这样的评价:“张爱玲应该是今日中国最优秀最重要的作家。”[1]张爱玲善于在小说中使用意象,比如红蓝稠夹袍、仿古信笺、镜子、墙这些生活中常见的物件,将它们与小说情景、主人公的心理感受巧妙地融合在一起,给读者以特别的体悟,赋予这些意象以特殊意义。在这些意象中,月亮意象是最常出现在张爱玲小说中的意象,特别是她的短篇小说几乎篇篇有月,因此对月亮意象的研究是研究张爱玲的重要组成部分。张爱玲生出生于一个醉生梦死的半改良式的大家庭,少年时期就接受西方教育并出国留学,深受西方文化影响,并且亲身经历了香港战争,晚年定居国外。这些特别的生活境遇和经历促使张爱玲在对中国古典文学中月意象继承的基础上,用一种新的姿态来丰富发展传统的月亮意象,使中国文学中的月意象更为丰满,迈向了一个新的阶段。其月亮意象具有独特性。

一、蓝月亮意象

“斫却月中桂,清光应更多。”“东船西舫悄无言,唯见江心秋月白。”“江天一色无纤尘,皎皎空中孤月轮。”这是古时的月色,月光或银白或微黄,清新淡雅,有着含蓄的光彩,吸引了中国文人的审美目光。在中国古典月意象中,月亮大多是银白色或淡黄色,而在张爱玲笔下,月亮的色彩是多样的,例如《红玫瑰与白玫瑰》中象征暧昧情欲的红色月亮、《倾城之恋》白流苏泪眼中银色有着绿的光棱的月亮,最为独特的就是诡异的蓝月亮意象。

本该温暖皎洁的月亮被涂上了蓝色,给人一种十分诡异的感觉,但张爱玲似乎非常喜欢这种蓝月意象,她的小说中有三处出现了蓝月亮:

“当天晚上,果然有月亮。乔琪趁着月光来,也趁着月光走。月亮还在中天,他就从微龙的阳台上,攀着树桠枝,爬到对过的山崖上。丛林中潮气未收,又湿又热,虫类唧唧的叫着,再加上蛙声咯咯,整个山洼像一只大锅,那月亮便是一团蓝阴阴的火,缓缓地煮着它,锅里水沸了,咕嘟咕嘟的响。 ”[2]

——《沉香屑·第一炉香》

“芝寿猛然坐起身来,哗喇揭开了帐子,这是个疯狂的世界。丈夫不像个丈夫,婆婆也不像个婆婆。不是他们疯了,就是她疯了。今天晚上的月亮比哪一天都好,高高的一轮满月,万里无云,像是漆黑的天上一个白太阳。遍地的蓝影子,帐顶上也是蓝影子,她的一双脚也在那死寂的蓝影子里。 ”[3]

——《金锁记》

“她叫老妈子去睡了,仍然坐在那里晾头发。天热头发油腻,粘成稀疏的一缕缕,是个黑丝穗子披肩。她忽然吓了一跳,看见自己的脸映在对过房子的玻璃窗里。就光是一张脸,一个有蓝影子的月亮,浮在黑暗的玻璃上。远看着她仍然是年轻的,神秘而美丽。她忍不住试着向对过笑笑,招招手。那张脸也向她笑着招手,使她非常害怕,而且她马上往那边去了,倒像是她头顶上出来一个什幺小东西,轻得痒丝丝的,在空中驰过,消失了。那张脸仍旧在几尺外向她微笑。她像个鬼。也许十几年前她吊死了自己也不知道。 ”[4]

——《怨女》

《沉香屑·第一炉香》中的蓝阴阴火一般的月亮出现在乔琪终于如愿以偿得到微龙的晚上,燃烧的蓝月亮一方面代表了乔琪未燃尽的欲火,另一方面总让人觉得这种不正常的蓝暗示着两人感情不完满的结局。最终乔琪娶了微龙,但打消他不想结婚的疑惑的原因竟然是梁太太所说的:微龙好说话、等微龙收入减少的时候只需抓住她犯奸的证据就可以轻易离婚。这样的婚姻是荒谬的,正像那荒谬的蓝月亮。《金锁记》中出现月亮的蓝影子时,芝寿已经被变态的婆婆和没有爱的丈夫逼到了绝境——婆婆费尽心机地打探和宣扬她与丈夫的秘事,丈夫借婆婆之手发泄自己对这桩婚事的不满,诡异的蓝充斥着芝寿的整个世界,这种蓝月光代表了绝望和死亡,果然芝寿不久之后就死去了。《怨女》中的银娣经历了丧夫分家后带着儿子离开了拥挤的大家族,无聊到认真去听街上男女打架,哥哥嫂子的亲近也只是图她的钱。夜深人静的时候,银娣看到自己脸映在玻璃上成了神秘而美丽的有蓝影子的月亮,这种月亮意象一方面代表了银娣残存的美丽,但是这种美丽是孤单寂寞、没有人欣赏的美丽,更加深了主人公命运的悲剧意味,另一方面象征着银娣内心的孤单和恐惧,是将人物的心理外在化,这种在夜晚被放大的孤单恐惧在招引着银娣走上末路,因此她觉得害怕。诡异的蓝色让她想起十几年前自己的自杀未遂,让她觉得自己“像个鬼”,这种感觉是因为十几年来银娣守着行尸走肉般的丈夫过着空虚无聊的日子,这种活着比死去更折磨人,她觉得自己好像死在了十几年前——她宁愿自己十几年前死了。从这三处可以看出,张爱玲的蓝色月亮意象象征着绝望、诡异、不祥。我们还可以以其他地方来佐证,首先蓝色是一种冷色调,本身就给人一种忧郁清冷的感觉,和黄色的月亮反差极大。其次在张爱玲的散文中有这样一段话:“Beverley Nichols有一句诗是关于狂人的半明半昧:‘在你的心中睡着月亮光’。我读到它就想到我们家楼板上的蓝色的月光,那静静的杀机。”[5]这是张爱玲少年时期面对家外沪战的炮声和家中父亲和继母变态的虐待写下的文字,可见蓝色的月光在她心中深层的寓意。

二、残月意象

张爱玲的月亮意象的独特性着重体现在具有特殊象征意义的残月意象上。在中国传统诗歌中,也有许多关于残月的描写。但有些描写只是单纯代表月亮这种自然现象,或是达到起兴的作用,能够表现人心理状态的月意象较少,表达的情感也较为单一。而张爱玲的残月意象与人物的复杂心理紧密相连,有人称之为“心理月亮”。张爱玲创造的残月意象,表现出一种强烈而复杂的情感,具有暗示人物命运的功能,流露出冷酷忧郁乃至死亡的气息。

张爱玲早在少女时作的《霸王别姬》中对缺月(残月)的寓意便有了明确表达:“她(虞姬)不再反射他照在她身上的光辉,她成了一个被蚀的明月,阴暗、忧愁、郁结,发狂。”“阴暗、忧愁、郁结,发狂”就是残月意象的基本象征意义。具体来看,《金锁记》是张爱玲小说月亮意象的典型代表,其中六次出现月亮。主人公曹七巧嫁给了有钱但残废的二爷,一生戴着沉重的黄金枷,她不甘心地用那枷角劈杀了几个人,在她对自己对亲近的儿女的“劈杀”过程中出现了两次残月意象:

“半夜里她爬下床来,伸手到窗外去试试,漆黑的,是下了雨幺?没有雨点。她从枕头边摸出一只口琴,半蹲半坐在地上,偷偷吹了起来。忧郁地,“Long,Long Ago”的细小的调子在庞大的夜里袅袅漾开。不能让人听见了。为了竭力按捺着,那呜呜的口琴忽断忽贯,如同婴儿的哭泣。她接不上气来,歇了半晌,窗格子里,月亮从云里出来了。墨灰的天,几点疏星,模糊的缺月,像石印的图画,下面告云蒸腾,树顶上透出街灯淡淡地圆光。长安又吹起口琴来。”[6]

七巧为了与大房三房比赛,将长安送进了洋学堂,长安在学校里不出半年便“脸色红润,胳膊腿也粗了一圈”。女儿这些变化触了七巧的逆鳞——她看不得女儿幸福,因此七巧借了长安在学堂里总是因粗心遗失东西的由头,叫骂着要到学校兴师问罪。14岁的长安正处在心理敏感脆弱的时期,为了面子决心离开学校,离开她喜欢的音乐教员和朋友们。夜深人静,失去生活希望的少女,偷偷地吹着口琴,口琴代她发出了伤心地呜咽。这时天空出现“模糊的缺月”,“模糊”象征着长安在母亲的压迫下不确定的模糊的未来。而缺月即残月意象一方面象征着她内心的忧愁和郁结,另一方面也预示了长安的一生就如这缺月一样有着缺憾——长安后来被母亲搅了亲事,随便找了人草草度过余生。

“起坐间的帘子撤下送去洗濯了。隔着玻璃窗望出去,影影绰绰乌云里有个月亮,一搭黑,一搭白,像个戏剧化的狰狞的脸谱。一点,一点,月亮缓缓的从云里出来了,黑云底下透出一线炯炯的光,是面具底下的眼睛。天是无底洞的深青色。久已过了午夜了。长安早去睡了,长白打着烟泡,也前仰后合起来。七巧斟杯浓茶给他,两人吃着蜜饯糖果,讨论着东邻西舍的隐私。七巧忽然含笑问道:‘白哥儿你说,你媳妇儿好不好?’长白笑道:‘这有什幺可说的?’七巧道:‘没有什幺可批判的,想必是好的了?’长白道:‘谁说她好来着?’七巧道:‘她不好?哪一点不好?说给娘听。’长白起初只是含糊对答,禁不住七巧再三盘问,只得吐露一二。……长白说溜了嘴,止不住要说下去,足足说了一夜。 ”[7]

看到这段文字,我十分佩服张爱玲的联想能力,几缕乌云笼罩下的月亮在她笔下被形容成 “戏剧化的狰狞的脸谱”,细想起来十分贴切。脸谱似的月亮也是残月的一种。在此处这月亮就是曹七巧的象征。嫁给了残疾的丈夫又守寡多年的七巧一直觉得儿子是她这些年生命里唯一的男人,而此时长白新婚,七巧心中有种儿子不再属于自己的感觉,甚至产生了自己唯一的男人被抢走了的变态心理,乌云中脸谱似的月亮是狰狞的、扭曲的,便象征着此时的曹七巧。下面又写道:“一点,一点,月亮缓缓的从云里出来了,黑云底下透出一线炯炯的光,是面具底下的眼睛。”“一点,一点”表示七巧中变态的心理是压抑不住,在心底慢慢堆积,最终爆发出来的。“面具底下的眼睛”就是现实中七巧窥探的眼睛,她窥探的是儿子和儿媳的秘事,一方面是为了满足自己变态的欲望,另一方面则是为了将这些宣扬出去毁了儿媳,让儿子只属于自己。用特殊的面具形象的残月来象征主人公的心理,这是张爱玲残月意象的一大突破。

三、圆月意象

张爱玲对中国古典文化中十分普遍的圆月意象做了全新阐释。“自然美是月亮受到重视并广泛入诗的重要原因。‘月亮由缺到圆、由朔到望的有规则的形体变化,构成了月亮形体美中不可或缺的内容。’圆月、满月更是人们心目中最为丰满、最为圆润、最为充盈的月亮,诗人们对中秋月的爱怜简直成了一种‘温柔的狂热’。”[8]可见圆月向来是团圆美满的象征,我国的传统佳节中秋节更是将“月圆”与“人圆”联系在一起,圆月总会触动中国人心底最柔软的神经。而张爱玲笔下的圆月却不再“完满”:

“……芝寿猛然坐起身来,哗喇揭开了帐子,这是个疯狂的世界。丈夫不像个丈夫,婆婆也不像个婆婆。不是他们疯了,就是她疯了。今天晚上的月亮比哪一天都好,高高的一轮满月,万里无云,像是漆黑的天上一个白太阳。遍地的蓝影子,帐顶上也是蓝影子,她的一双脚也在那死寂的蓝影子里。 ”[9]

“到快天亮的时候,她起来拿桌上的茶壶,就着壶嘴喝了一口。冷茶泡了一夜,非常苦。窗子里有个大月亮快沉下去了,就在对过一座乌黑的楼房背后,月亮那幺大,就像脸对脸狭路相逢,混沌的红红黄黄一张圆脸,在这里等着她,是末日的太阳。 ”[10]

这两段文字分别取自《金锁记》和《怨女》,后一部小说基本是在前一部小说的基础上改写、扩写而成的,两部小说中都出现了圆月意象,其象征意义基本相同。第一处的背景前文已经提过,芝寿被丈夫和婆婆逼到了绝境,不久后了无生望地死去了。第二处则是银娣向三爷表达爱意且在最后关头被拒,归家后担心三爷将事情宣扬出去,自己面对可怕而又未知的结局,在选择自杀之前的月亮描写。这两处圆月都被形容成“太阳”,“太阳”在夜晚出现本来就是极不正常的情况,这就象征着主人公处在一个不正常的世界,也预示着将要面对的可怕命运,这里的圆月是“末日的太阳”,象征着绝望和可怕的世界。不同的是芝寿面对的月亮是“高高的一轮白太阳”,而银娣面对的则是“混沌着红红黄黄一张圆脸”的快沉下去的“末日的太阳”。感觉上第一轮月亮更为恐怖:首先从看颜色,白色是冷光,而红黄色属于暖色系,白太阳让人觉得更残忍和冷酷;其次从高度看,高悬的月亮发出垂直的光,更给人一种无处遁形的感觉。从两位主人公的结局也可以看出这一点,芝寿绝望而死,而银娣自杀未遂。圆月不再完满,而是象征了绝望、恐惧和外在的压迫,这是张爱玲的独创之处。

四、结语

从张爱玲小说中的蓝月亮、残月、圆月意象,我们可以看到她对中国传统月意象的继承与创新。借月亮来表达人的情感是传统月意象最基本的内涵,张爱玲自然继承了这一手法。但是,在传统的月意象中,月亮与人情感的联系并不十分紧密,月亮给人的感觉的还是其自然属性占较大比重,只是被动地成为人感情的表达对象。而张爱玲对月亮的描写十分的细腻深入,所表达的情感更是较古代复杂了许多,人的情感与月亮是形与影的关系,可以说,张爱玲赋予月亮以生命,扩大了月亮意象的内涵空间,从而成为表现更为深广内容的艺术手段。张爱玲的继承和创新极大地丰富和发展了中国文学中的月亮意象,这些月亮意象具有相似的功能:通过月亮来反映人的心理、预示人的命运,同时营造出一种使人无处可逃的悲凉境界,紧紧抓住了读者的目光。古时的月光流转至今,张爱玲独特的月亮也许也会流转千年,值得我们进一步研究和探索。

[1]夏志清.中国现代小说史[M].复旦:复旦大学出版社,2005.

[2]张爱玲.张爱玲小说全编(上卷)[M].内蒙古:内蒙古文化出版社,1996:50.

[3]张爱玲.张爱玲小说全编(上卷)[M].内蒙古:内蒙古文化出版社,1996:248.

[4]张爱玲.张爱玲小说全编(下卷)[M].内蒙古:内蒙古文化出版社,1996:406.

[5]张爱玲.私语[A].张爱玲散文[M].杭州:浙江文艺出版社,2000.

[6]张爱玲.张爱玲小说全编(上卷)[M].内蒙古:内蒙古文化出版社,1996:244.

[7]张爱玲.张爱玲小说全编(上卷)[M].内蒙古:内蒙古文化出版社,1996:247.

[8]刘怀荣、宋巧芸.20世纪以来古典诗词月亮意象研究综述[J].聊城大学学报,2005,(3):67.

[9]张爱玲.张爱玲小说全编(上卷)[M].内蒙古:内蒙古文化出版社,1996:248.

[10]张爱玲.张爱玲小说全编(下卷)[M].内蒙古:内蒙古文化出版社,1996:392-39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