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亚明

摘    要:  “闲笔”是金圣叹评点《水浒》时提出的小说叙事手法之一,这也是明清小说批评的一个重要概念。这种叙事手法在《西厢记》中也多有体现。本文将“闲笔”理论应用到戏剧中,从王实甫的创作观角度切入,对《西厢记》中的“闲笔”进行整理、分析,继而进一步探讨“闲笔”在《西厢记》叙事时产生的效果和作用,更深刻地把握剧作家的创作意图和文体追求。

关键词: 《西厢记》    闲笔

“闲笔”是金圣叹评点《水浒》时提出的叙事手法之一。他对《水浒》中的“闲笔”给予了极高评价。他认为,《水浒》的一大成功之处就是能够“有闲力写闲文”。他在第55回回批中讲到:“作文向闲处设色,惟毛诗和史迁有之,耐庵真正才子,故能窃用其法也。”[1]金圣叹所说的“闲笔”指的是叙事中的次要情节和非情节因素的描写,所谓“百忙之中忽然插出别事”。[2]

“闲笔”并非消闲、无用之败笔。从表面上看,它在叙事中“顾左右而言他”,似乎打断了情节的发展。实质上,“闲笔”向“闲处设色”,它能丰富叙事的审美情趣,增强艺术感染力。[3]因此,“闲笔”理论成为明清小说批评的一个重要概念。

在《金圣叹批评本〈西厢记〉》中,金圣叹也从叙事学角度对《西厢记》进行剖析,他总结出那辗、月度回廊、移堂就树、羯鼓解秽和烘云托月等戏剧叙事技法,却并没有将批评《水浒》时提出的“闲笔”理论应用在《西厢记》中,后代学者们也对这个问题涉及不多。

实际上,“闲笔”这一小说叙事文法在戏剧中多有体现。《西厢记》中,王实甫巧妙地运用闲笔,在故事情节发展到关键、紧要处时,却又故意把笔宕开,闲笔腾挪,去写主线外的其他事情,这对人物塑造、情节结构等方面起着非常重要的作用。下文前四点从王实甫的创作观角度切入,阐释“闲笔”叙事的效果和作用,第五点则把“闲笔”妙用与王实甫创作意图、文体追求以及戏剧文体特色结合起来阐述。

一、闲心细笔,衬托人物

从人物塑造角度看,“闲笔”起着衬托作用。闲心细笔间,莺莺和张生的形象便跃然纸上。“闹斋”一折中,崔莺莺追荐先父亡灵,“梵王宫殿月轮高,碧琉璃瑞烟笼罩”,本该这般气氛凝重,但张生对莺莺极度忘我的爱慕之情却难以按捺,“小子多愁多病身,怎当他倾国倾城貌”,张生为莺莺的娇俏妩媚而神魂颠倒,他的情感马上就要宣泄出来,作者却在此处戛然而止,突然插出别事:

(众僧见旦发科)【乔牌儿】大师年纪老,法座上也凝眺;举名的班首真呆僗,觑着法聪头做金磬敲。

【甜水令】老的小的,村的俏的,没颠没倒,胜似闹元宵……

【折桂令】……大师也难学,把一个发慈悲的脸儿来朦着。击磐的头陀懊恼,添香的行者心焦……贪看莺莺,烛灭香消。[4]

在王实甫笔下,“色即是空”的佛门里和尚们也爱慕美色,见了莺莺便神魂颠倒,甚至把法聪的头当作铜磬来敲击。发科,指的是演员做出夸张的表情或动作。唱词间插入和尚们夸张的表情动作,舞台节奏出现停顿,这是要引起观众的注意,也让滑稽的表演逗笑观众,引发喜剧性的舞台效果。这段非情节因素的描写,看似打断了张崔爱情的进展,实则从闲处落笔,通过写“贪看莺莺,添香心焦”的和尚来侧写莺莺的娇俏妩媚。金圣叹在后评论道:“不惟写国艳一时倾倒大众,且益明莺莺自入寺停丧以来,曾未尝略露春妍。”[4]这段文字无一字提到莺莺的外貌,却让人读之便仿佛真的看到一个美丽动人的女子。同时又准确、细致地衬托此时张生“有心争似无心好,多情却被无情恼”这样如痴如醉的状态,自然地引出后文二人爱情萌动、两情相悦的情节。

二、闲中铺引,伏线蓄势

金圣叹在《水浒》第九回夹批道:“如此等语,总为后文地。”[1]“为后文地”是指为后文的情节发展埋下伏线、做好铺垫。《西厢记》第二本中,普救寺之围既解,按照约定,崔老夫人应将莺莺许配给张生以报救命之恩,然而老夫人违背诺言,出现了“赖婚”这一重大关目,剧中的主要人物产生了激烈的矛盾冲突。然而王实甫并没有在“退兵”之后直接写“赖婚”,而是插入了一折“请宴”用在叙事极忙处。红娘奉命请宴的场景,原可以作为过场戏一笔带过,但王实甫却用一折的篇幅,把极简单的情节写得绘声绘色。

这场“请宴”充满了喜剧色彩。早就等待着的张生既紧张又高兴,“皂角也使过两个也,水也换了两桶也,乌纱帽擦得光挣挣的,怎幺不见红娘来也呵?”见到红娘,便问道:

小生客中无镜,敢烦小娘子看小生一看如何?

红娘唱道:

【满庭芳】来回顾影,文魔秀士,风欠酸丁。下工夫将额颅十分挣,迟和疾擦倒苍蝇,光油油耀花人眼睛,酸溜溜螫得人牙疼。[4]

张生担心自己仪表有失,让红娘审视他的装扮。红娘的唱词幽默风趣,一针见血。从人物简短的唱词和宾白中观者可以看到张生犹疑不决、迂腐可笑的姿态。张生以为喜事来临,正准备赴宴的他又问了红娘一连串的问题,这段“闲笔”虽然脱离了故事主线,但却很符合人物感情和性格特征,反映出张生热切期盼与莺莺共结连理的愿望。经过红娘的解释和劝说,张生对这门喜事深信不疑。红娘下场后,王实甫又极写张生的狂喜:

(末云)红娘去了,小生拽上书房门者。我比及到得夫人那里,夫人道:“张生,你来了也?饮几杯酒,去卧房内,和莺莺做亲去!”小生到得卧谐鱼水之欢,共效于飞之愿。觑他云鬟低坠,星眼微朦,被翻翡翠,袜绣鸳鸯。[4]

这一段张生想入非非的描写,让观众清楚地看到他的心理活动。此时的张生内心喜悦、激动,甚至开始憧憬与莺莺甜蜜的“鱼水之欢”,同时也让观众期待张崔的结合,这一闲笔便为“赖婚”的激烈矛盾冲突做足了铺垫,一喜一悲、理想与现实,形成了巨大的反差之感,使戏剧更加扣人心扉。

三、闲处映带,点染意境

“赖婚”一折,沉重打击了张崔的结合,矛盾急遽激化。就在观者随着紧张的情节而揪心之时,王实甫又忽插“闲笔”中断了情节的发展,安排了张生月夜挑琴的一幕。

当夜“云敛晴空,风扫残红”,崔莺莺独倚凭栏,心中闲愁万种。夜色凄迷,秋风乍起,满地残红,这肃杀黯淡的氛围点染了张崔二人爱情饱受摧残之后的心境:苦闷、怅惘、寂寞、无奈。月光如水,竹影婆娑,凄清萧瑟的景致让莺莺发出“风月天边有,人间好事无”的悲叹。缠绵幽怨的恋情笼罩在月光玲玲、花墙竹影如此梦一般的境界中,正是展现才子佳人爱情故事的绝妙意境。

墙的另一头,痴情才子垂手抚琴,如怨如慕、如泣如诉的琴音飘来,佳人细细聆听。这一折,琴声是主角。

【天净沙】莫不是步摇得宝髻玲珑?莫不是裙拖得环珮玎咚?莫不是铁马儿檐前骤风?莫不是金钩双控,吉丁当敲响帘栊?

【调笑令】莫不是梵王宫,夜撞钟?莫不是疏竹潇潇曲槛中?莫不是牙尺剪刀声相送?莫不是漏声长滴响壶铜?潜身再听在墙角东,原来是近西厢理结丝桐。[4]

琴音袅袅飘来,莺莺似乎听到了声响,却不知究竟是何声音,这一连串的问句“莫不是……”情感强烈,仿佛是对自己内心的叩问,甚至也含着对情爱求之不得的怨怼。循声走到墙角,方知晓是张生在抚琴。

【秃厮儿】其声壮,似铁骑刀枪冗冗;其声幽,似落花流水溶溶;其声高,似风清月朗鹤唳空;其声低,似听儿女语,小窗中,喁喁。[4]

这段声音的描摹颇有唐人白居易《琵琶行》的气韵。夸张、奇幻的笔法表现琴音的抑扬婉转。雄壮、悲楚、高昂、低回的琴音也正是普救寺里这一对有情男女坎坷经历的写照。“寺警”之惊心动魄、“赖婚”之苦闷怨恨都化作了琴音,营造出幽怨凄怆的意境,让真真切切的悲伤化作潺潺流水般的乐曲,流淌进观者的心扉。表面上张生与莺莺并无直接的互动,然而这折“听琴”表现的是人物内心的情感律动。无关情节、没有冲突,用这婉转琴音,闲处映带,点染意境,把张崔二人的情感牵合在一起,平静之下,暗潮涌动。不仅把人物的心境表现得淋漓尽致,也避免了“流水账”式的叙述。

四、闲笔舒气,张弛有致

金圣叹在《水浒》第40回夹批中说:“如此死急事,偏有本事写得一起一落,突兀尽致,临了犹作峰峦拳曲之形,真是才子。”[1]“一起一落”正是以“闲笔”调节叙事节奏而形成周折的艺术效果。

《西厢记》中,王实甫往往通过延宕情节去舒缓紧张的叙事节奏。如前文所述的“请宴”一折安排在“退兵”和“赖婚”两折之间。这两折矛盾冲突十分尖锐,而“请宴”作为过渡,写得生动细腻、轻松舒缓,充满喜剧色彩。金圣叹云:“意欲写其去,却反写其回。意欲写其急,却反写其迟。”[4]闲笔舒气杀势,让紧张的情节松弛下来,使整部戏剧的情节跌宕起伏,疏密有间,亦张亦弛,也可为后文蓄积气势。

“听琴”一折亦然。“赖婚”这一高潮部分,矛盾急遽激化,此时又忽插“闲笔”中断了情节发展,专写一折琴音。琴音作为张生、莺莺和红娘三人之间情感的纽带,传达出言语所不能达意的复杂情思,既舒缓了紧张的叙事节奏,又自然地抒发人物内心的愁绪,虚中有实,扣人心弦。

王实甫在创作时还关注到观者对戏剧情节的接受心理这一要素。金圣叹在批评《水浒》时,也注意到了读者的阅读心理的问题。他在《水浒》第39回回批中讲到:“读一句吓一句,读一字吓一字,直至两三页后,只是一个惊吓。吾尝言:读书之乐,第一莫乐于替人担忧。然若此篇者,亦殊恐得乐太过也。”[1]如他所说,小说创作时切忌把情节堆得太满,叙述节奏太过紧张,让读者喘不过气来。戏剧也是如此,高潮迭起固然精彩,但若无缓冲和过渡,观者可能无法承受。“酬柬”一折,老夫人觉察到莺莺“语言恍惚,神思加倍,腰肢体态,比往日不同”,因此要审问红娘,矛盾再一次激化,剧情陡然紧张。此时,王实甫写了欢郎这一角色出场。欢郎向老夫人告发:

我见姐姐和红娘烧香,半晌不回来。

转头又告诉红娘:

奶奶知道你和姐姐去花园里去,如今要打你哩![4]

寥寥数语的闲话有效地衬托出当时的气氛,给红娘留出了自我思想斗争的空间。其实欢郎告发与否,并不会影响老夫人要去审问红娘这个情节的发展。这处“闲笔”插在“酬柬”这一关目之前,舒缓了紧张的叙事节奏。滑稽、顽皮的欢郎与后文红娘和老夫人的正面交锋的紧张形成鲜明的反差,把观者完全吸引到剧中,充分地调动了观者的情绪和情感,叙事节奏的变化便产生了特殊的审美效果。

五、旁文奇景,闲笔显志

《西厢记》是一部表现封建社会男女婚恋的爱情喜剧,崔莺莺、张生和红娘对礼教的背叛、冲击和突围表现了王实甫的创作主题,即“永老无别离,万古常完聚,愿普天下有情的都成了眷属”。正是通过戏曲,王实甫真挚地展现对人性理想的追求。巧妙的“闲笔”使整部戏剧文情跌宕、扣人心弦。情节与情节的勾连、人物与人物的互动、情节与人物的衔接,在“闲笔”文法的妙用之下缓急相间、入情入理。要注意到,王实甫所写“闲笔”大多数是具有喜剧色彩的。从爱慕美色的和尚到伶牙俐齿的红娘再到滑稽顽皮的欢郎,都出现在紧张的情节之中充当缓冲过渡的作用,这些具有鲜明个性的人物颠覆了自身身份所应该遵守的世俗规范,也同样体现王实甫的“反叛”的创作意图。

王实甫运用“闲笔”时也注意到了戏剧文体的特殊性。戏剧艺术具有综合性、表演性。剧本既是文学读本,属于文学作品,又是舞台表演的脚本。“听琴”一折,王实甫巧妙地利用戏剧的特殊性,把悠扬婉转的琴音融入演员动人肺腑的唱词,而没有采用直接对话的形式。演员虽然是面对面地站在舞台之上,但他们中间有一堵不存在的墙。通过乐曲让张生、莺莺、红娘的进行感情上的交互,弹琴者和听琴者不约而同地展示不同的心理活动,给予演员更多的表演空间,观者也获得情绪缓冲的空间。剧中的宾白也是“闲笔”妙用的载体。次要人物的出场往往以宾白的方式呈现,比如欢郎、长老。唱词之间插入宾白可以减少由长时间的唱带来的冗长感。曲白相间,加以神情动作,有利于人物之间感情的表达,也能起到调节叙事节奏的效果。

王骥德指出:“西厢妙处不当以字句求之,其联络顾盼斐亹映发,如长河之流,率然之蛇,是一部片段好文字,他曲莫及。”的确,《西厢记》的叙事艺术水平之高超令人叹为观止,其中“闲笔”之妙用更是使其叙事艺术达到“不直文情如绮,并事情如镜”的高超境界。

参考文献:

[1]施耐庵,着.金圣叹,批评.金圣叹批评本《水浒传》[M].南京:凤凰出版传媒集团,2011.

[2]陈果安.金圣叹的闲笔论——中国叙事理论对非情节因素的系统关注[J].湖南师范大学社会科学学报,1998(5):82-86.

[3]马将伟.论闲笔的叙事功能[J].语文学刊,2004(9):53-55.

[4]王实甫,着.金圣叹,批评.金圣叹批评本《西厢记》[M].南京:凤凰出版传媒集团,20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