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怀宇

钱穆一代国学大师的“温情与敬意”

文|怀宇

钱穆(1895-1990),江苏无锡人,历史学家、思想家、教育家,香港新亚书院创办者之一。与陈寅恪、陈垣、吕思勉并称20世纪中期中国史学四大家。被学者誉为中国最后一位士大夫。着作有《先秦诸子系年》《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国史大纲》《论语新解》《朱子新学案》等六十余部。

钱穆出生于江苏无锡一个五世同堂的书香大家庭,十二岁时,父亲因病故去,家徒四壁,仰赖本族的怀海义庄抚恤生存。后考入常州府中学堂,当时吕思勉是学校中最年轻的教师,教授历史与地理,钱穆的治学深受其影响。随后,武昌起义爆发,学校停办,钱穆无奈辍学,未受完中学教育,此后终其一生也未再受正规的学校教育。

钱穆年轻时,服膺曾国藩“扎硬寨、打死仗”这两句话,他将这六字诀用在做学问方面,凭借刻苦自学,终成为一代国学大师。

初登讲坛 崭露头角

十八岁时,钱穆任教于秦渠三兼小学,一人教授国文、英文、算数、历史、地理、音乐等课程,他一生的教育事业即发端于此。教课之余,钱穆悉心钻研学术,写出他的第一部着作《论语文解》。

1919年,钱穆任后宅镇泰伯市立第一初级小学校长,恰逢美国教育家杜威来华,钱穆对他有别于中国传统教育思想的教育哲学颇感兴趣,想在小学教学中进行尝试。于是,钱穆与学校的其他老师一同尝试对原先的教育方法进行变革。首先,废除体罚,采用循循善诱的方法进行教学;其次,废除体操唱歌课程,改为每天下午的全体师生的体操唱歌活动;同时,作文课上,钱穆还常常带领学生到校外,让孩子自由观察,自主讨论,自由发挥,教师只是循循善诱,随事指导。诸如上述的教学变革还有许多,这些使得学校课程规章生活化,学生生活课程规章化,让课程与生活融为一体。这些实验在当时获得了校内外同人的赞许。

1927年,钱穆从无锡江苏省立第三师范转到苏州中学教学,任最高班国文教师兼班主任,成为全校国文科主任。一天晚上,有几个学生到钱穆的房间与他聊天,谈话间问钱穆来校一月之久为什幺没有请假?钱穆说没病没事,自然没有请假。但是心中诧异,反问学生其中的原委。原来当时政治动乱,学校的经费受到影响,许多教员的薪水发不下来,只发一些生活补助费,所以很多教员都请假不来上课。钱穆听罢说道:“我来的责任是教学生,薪水是我职务之报酬,我自己不该不尽职,而且不发薪水也非学校之过,乃是政府发不下来,但是你们的光阴却不该由我来浪掷。”钱穆一生以教育为事业,始终严守师道尊严。

十年乡教,十年苦读,十年求索,为他以后的学术研究奠定了深厚扎实的基础。1929年,从中山大学转赴燕京大学任教的顾颉刚,路过苏州,与钱穆相识。当时钱穆在苏州中学已任教两年,课外撰写了《先秦诸子系年》,顾颉刚读罢此文,认为钱穆应当去大学教历史,于是向中山大学推荐任教,钱穆虽然获得了中山大学的聘用,但由于苏中校长恳请挽留,因此并未成行。

抗战岁月 着书报国

1930年,钱穆的另一篇文章《刘向歆父子年谱》在《燕京学报》上发表,还是顾颉刚力荐,最终钱穆被燕京大学聘为国文讲师,只身前往北平,开启他教育事业的另一阶段。

燕京大学(Yenching University),是20世纪初由四所美国及英国基督教教会在北京开办的联合大学,当时的校长是司徒雷登。有一次,司徒雷登在家中设宴招待新进的教师。席间,司徒雷登询问大家对于学校的印象,瘦小身材的钱穆站出来,直言不讳地说道,人们都说燕大是中国教会学校中最中国化的,但是我看未必如此。进入校门就看见“M”楼、“S”楼,这是什幺意思?哪有什幺中国化?应该用中国名称才对。司徒雷登从善如流,将 “M”楼改为“穆”楼,“S”楼改为“适”楼,“贝公”楼改为“办公”楼,其他建筑一律以中国名称命名。当时,校园中还有一湖,景色绝佳,大家竞相命名,但都不满意,最后,还是钱穆提议取名叫“未名湖”。这就是如今北京大学校园里未名湖名称的由来。钱穆一生致力于中国传统历史文化的研究,对国家满含的深情在这一件小事上就能体现出来。

在北大,钱穆讲授历史课程,主要是中国的上古史和秦汉史。上古史有许多争议之处,而当时北大研究上古史的人很多,除了钱穆外,还有八位教授同样开了前秦问题的课程,但是见解各不相同。钱穆自述“当时在北大上课,几于登辩论场”。在北大,他与胡适都因以演讲的方式上课而驰名学校,成为北大最叫座的教授之一,在学生中即有“北胡南钱”之说。

1937年,卢沟桥事变爆发。北大文学院迁至云南蒙自,钱穆亦随师生南下。钱穆继续为学生讲授中国通史课程,但因学校辗转流离,图书匮乏,学生在听课之余,基本无书可读。于是钱穆决定编写一部供学生学习参考的国史读本。当时,日寇肆虐,空袭相随,钱穆为使稿件免遭日机轰炸,“每晨抱此稿出旷野,逾午乃返,大以为苦”。后来,又辗转至宜良,在城外西山的岩泉寺下,继续编写。学校开课后,钱穆不得已往返于昆明和宜良两地,每周来山中三天,精心着书,不辞辛苦,终于1939年6月,完成了这部不朽的史学名着《国史大纲》。

《国史大纲》成书于抗战最艰苦之岁月,全书充满了钱穆对于国家前途和命运的思索。其弟子严耕望撰文回忆钱穆时说,“此刻抗战正艰,此书刊出,寓强烈之民族意识……一以中华文化民族意识为中心论旨,激励民族感情,振奋军民士气,故群情向往,声誉益隆,遍及军事政治社会各阶层,非复仅黉宇讲坛一学人。国家多难,书生报国,此为典范,更非一般史家所能并论”。

在《国史大纲》中,钱穆要求读此书先具备“一种对其本国已往之历史之温情与敬意”的信念,“所谓对其本国以往历史有一种温情与敬意者,至少不会对其本国以往历史抱一种偏激的虚无主义,亦至少不会感到现在我们是站在以往历史最高之顶点,而将我们当身种种罪恶与弱点,一切诿卸于古人”。钱穆认为,“治国史之第一任务,在能于国家民族之内部自身,求得其独特精神之所在”。“我民族国家之前途,仍将于我先民文化所贻自身内部获得其生机”。一部《国史大纲》因揭示本国以往历史之精神所在,而鼓舞全国上下奋起之斗志与信心,以探求御敌救国、复兴中华之道。钱穆作为一学人,以文报国,他的拳拳爱国之心至今感染并教育着后人。

创办新亚 传承薪火

1949年,钱穆与唐君毅等学人在香港创办新亚书院,在当时的“文化沙漠”栽种中华文化的种子,无数流落青年成为新亚书院的学生。新亚书院的办学精神是“旨在上溯宋明书院讲学精神,旁采西欧大学导师制度,以人文主义之教育宗旨,沟通世界中西文化,为人类和平社会幸福谋前途”。新亚书院创立初期,困难重重,尤其是经费方面,钱穆作为一院之长,奔走乞援,虽困难重重,但从不言弃。他曾在校刊上发表《告新亚同学们》一文,勉励学生“我们在忧苦中诞生,我们是在忧苦中成长,我们还该在忧苦中前进呀!”困境中,钱穆用新亚精神鼓舞师生上下,对于新亚精神钱穆这样阐释:“新亚的经济,是如此般困乏,设备是如此般简陋;规模是如此般狭小,一切物质条件,是如此般不成体统,但我们并不曾为这些短了气。我们却想凭借这一切可怜的物质条件,来表现出我们对教育文化的一整套理想。这便是我们的新亚的精神了。”在钱穆写的新亚校歌中有这样两句词:“手空空,无一物,路遥遥,无止境。”“艰险我奋进,困乏我多情。”它体现了钱穆对于教育事业的坚定与执着,体现了钱穆作为学人、作为教育家的思想和情怀。

钱穆认为文化教育是社会事业,是国家民族历史文化的使命,重要性不言而喻。中华民族的复兴,必须建立在中华民族意识的复兴,以及对中华民族以往历史文化传统自信心复活的基础之上,他认为,要发扬这一信念,最重要的工作在教育。在新亚教书期间,钱穆利用讲堂、校刊、演讲等场合与机会,畅谈各种关于做人、治学、读书、成才等方面的教育理念。钱穆介绍新亚书院的教育分为“知识教育” “人格教育”和“文化教育”三个方面,同时这三个方面应该共同兼顾,会通合一。在“知识教育”方面,“不仅希望学生们在学校的四年时间内,传授他们以某项必备知识”,“更希望,新亚书院的学生,在他们毕业离校之后,还能有自己继续进修的兴趣和能力”。新亚的教育理念实则是一种终身学习的思想理念,但是,钱穆认为学好知识的同时,还要做好人。他说,“一个人不仅应在社会上好好谋求一职业,更应该在社会上好好做一个人、他必须懂得如何好好做一个人,他才能懂得如何好好做一件事。事业更重于职业,而人格则是一切事业之本”,这其实就是他所谓的“人格教育”。钱穆说,“我们的教育理想,不仅在指导学生如何读书、求知识,同时也注重指导学生如何做人。好让他们懂得如何凭借他们的智识,来为社会服务。我们希望指导学生,做人更重于读书,事业更重于职业”。新亚书院所在的香港是中西方文化交汇之地,为此钱穆认为,“中国人不能关着门做中国人。中国人必得站在世界的立场来做一个人”。他希望新亚书院能为中西方文化交流、中西方文化合作,做出应有的贡献,此即是“文化教育”。

1963年,香港当局集合新亚书院、崇基书院、联合书院创建香港中文大学。此前,香港只有一所大学——香港大学。而香港大学为传授西方文化为主,用英语教学,代表英国殖民政府。但香港的绝大多数居民是使用中文、传承中华文化的中国人,钱穆提议这所新成立的大学应参照筹备期所使用的英文名直译为“中文大学”,用钱穆自己的话来说,“用‘中文’两字来做新大学的名称,是涵有某种特殊意义的”。同时,对于中文大学校长的人选,钱穆数次与香港中文大学筹备委员会负责人富尔敦爵士争执,坚持选用中国人任校长。在《新亚四十周年纪念祝词》中钱穆回忆当年在英国与富尔敦在火车上讨论校长人选的情形,“最后我问他:‘是否认为中国人之中没有一个人能担任大学校长的呢?’于是这一争论才算告一段段落”。钱穆说,“我是一个中国人,我要提倡中国文化,站在国家民族的立场,我不能同意由英国人来任校长”。最终英国人接受了钱穆的意见。

1965年,把新亚书院带入正规,获得大发展之后,为了潜心研究学术,不受行政事务所干扰,钱穆离开了他一手创办的新亚书院,离开了香港,赴台定居。在这段艰难的岁月中,钱穆虽受行政诸事纷扰,仍潜心研究学术,《中国历代政治得失》《阳明学述要》《秦汉史》《湖上闲思录》等多部论着在此期间写成。

定居台湾 笔耕不辍

摆脱行政事务的钱穆,晚年定居台湾。在台湾的士林外双溪素书楼悉心撰写晚年又一部巨着《朱子新学案》,其间还高票当选为台湾“中央研究院”院士。《朱子新学案》写作前后历经七年,写成之后,钱穆又应邀任“中国文化学院”史学教授,在家中授课,台湾的大专师生许多人旁听,讲课的内容结集出版为《中国史学名着》和《双溪独语》。后来,钱穆又应邀任台北“故宫博物院”特聘研究员,由于台北“故宫博物院”就在住处对面,因此钱穆每日到台北“故宫博物院”读《四库全书》,后写成《孔子传》与《理学六家诗钞》等书。钱穆七十岁时就已患眼疾,视力逐渐衰退,最终导致失明。即便如此,钱穆仍着述不辍,靠其夫人诵读,口授订正,出版《晚学盲言》,其治学精神可见一斑。

1986年,钱穆九十二岁生辰,在素书楼讲最后一课,他寄语学生:“你们是中国人,不要忘了中国。”至此,告别杏坛。

1990年,钱穆在安详中去世,享年九十六岁,一代巨星陨落!

1991年,钱穆归葬无锡太湖之滨,半生漂泊,终魂归故里。

钱穆的弟子余英时称自己的老师“一生为故国招魂”。的确,钱穆一生致力于中国传统历史文化的传承与发扬,培养的学生、影响的学人遍及海外,在九十六年的人生中,他一共写出了1700多万字的史学和文化学着作,在这些着作中我们能看到一个学人的刻苦与钻研,我们能看到一个教育家的师道与情怀,我们能看到一位士人的儒雅与气节,我们更能看到一个中国人的赤子之心,和他对国家、民族的“温情与敬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