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玥

《邪不压正》改编自张北海的小说《侠隐》,延续着导演姜文一贯的创作传统,风味大改,一派姜风姜味,在故事叙述和呈现方式上极大地跳脱出原本的艺术风格于特色,正如姜文自己对电影的解释——“把粮食酿成酒”一样,来自不同历史时期的故事原料,经由电影化的独创酿造,终于展现出荒诞、写意、浪漫、又暧昧、刺激、高强度的独特品质。《侠隐》原着着力描绘的如酒如诗的江湖于庙堂,个人与时代,热血与政治的复杂矛盾纠葛,被成功置换为复仇者的成长之路,与家仇国恨,历史隐喻的多重交响曲。这种艺术效果的达成,离不开创作者对与电影中空间因素设置的匠心独运。屋上与屋下的空间设置,成为丰富而明确的能指,分析它,能为我们提供进入电影的特殊密码。

一、旧梦中的北平——作为舞台的空间

舞台是艺术表演发生的场所,也是最终影响艺术活动呈现效果的重要因素。不同的舞台设置往往内置不同的表达效果:明暗,远近,高低等等关于舞台和布景的运用案例,在戏剧中广泛存在。

在电影《邪不压正》中,主创团队耗费大量精力打造了一个以假乱真的北京旧城,满载着千百年沉重历史的遗产与荼毒,皇权不再,宫城被拆,虽然传统的老北京市民生活仍在继续,猪肉照卖,锅炉照烧,胡同里回荡着叫卖的吆喝。可日寇,军阀,列强,革命者等等势力交错混杂,尔虞我诈,战争的屠刀已经高高悬在头顶。这是一个混乱的、岌岌可危的空间。

这个北平不同于小说《侠隐》当中充满了烟火味与江湖气的八里胡同,诗意的悠远旧梦不复存在,取而代之的是一片野心家的斗兽场,和谋杀、欺骗、侮辱、歪曲肆意膨胀的罪恶之城。但是,姜文同时又创造性地开辟了一片四通八达又连绵无尽的,上接湛蓝的天空和如絮白云的童话空间——屋顶;又把所有的梦幻和纯粹都一股脑地扔上了房顶。

由此,以屋檐为界限,电影的空间截然分成两部分,屋檐下是阴谋和欺骗的你死我活,尔虞我诈的肮脏世界,屋檐上是内心的正义与理想,爱情与方向的思考和索求,是一副宛如古希腊神像般的理想肉身如燕如风般潇洒穿行的浪漫伊甸园。

除了屋上屋下的纵向分层以外,电影的空间舞台还在横向进行了鲜明的区隔。同样的高度,屋顶是李天然和巧红的精神家园,城墙却是蓝青峰和根本一郎密谋杀人的交易所,钟楼既是阴谋之所在,又是李天然终于迈向觉醒,穷途末路之下破局而出的转折之地。与天空相接的屋顶担负着纯粹的理想功能,与同高度的其他空间截然不同。而地面之上,也由具体的场景设置,划分出截然的势力说明,东交民巷使馆区的饭店,蓝青峰家六公主府的宅邸,紧靠着鸦片仓库的根本一郎住所,这既是一个高度历史化的空间舞台,更是一个高度政治化的空间舞台。对特定空间的争夺和占领,也意味着空间所属的政治势力的争夺和占领。

于是,天赐大恨的奇异少侠,“哈姆雷特”式的复仇者李天然,就在这座被瓜分被争夺的城市里,在地面与天空的穿行中,开启了他的复仇之旅。

二、孩子的屋顶——作为成长之所的空间符号设置

除了舞台功能之外,屋上与屋下的空间作为符号能指,同时担负着明确的叙事功能。

空间本身作为电影当中的鲜明符号并不罕见,尤其试图表达对历史的现实的隐喻象征时,往往特定的空间与空间装置起到重要作用。《邪不压正》里,屋顶空间是李天然的私密空间,在电影的前三分之二,是只有李天然一个人存在的空间,是他“飞檐走壁”的特异功能为他带来的专属特权。值得注意的是,屋顶对于李天然这个人物来讲,更像是一个孩童或者说少年的乐园,李天然在屋顶飞奔跳跃,完成的行为更像是调皮孩童或者叛逆少年进行的恶作剧。

第一次上屋顶,他在雪夜里身着一袭白衣在屋顶跟踪了一次朱潜龙,目睹了其枪毙中国犯人后大义凛然的英雄姿态。第二次屋顶行动,偷了根本一郎的印章和军刀,第三次屋顶行动,烧毁了鸦片仓库,完成了对巧红的承诺,也实现了蓝青峰的嘱咐。期间他在屋顶的活动,主要就是从各个地方与巧红相见,送来了那辆治脚的自行车。大部分时候,屋顶上的李天然显示出一种精灵般的、赤子一样的活力与轻松,飘渺写意的身影,全然不似一个苦大仇深的侠客。而他从屋顶上跃下所实施的行为,偷窥,偷盗,偷烧,对于一个复仇者李天然来说,无疑全是不能让他心安的小打小闹。同时,这些行为的动机和建议都来自他者,而非身为复仇者的自觉。

可以说,屋顶上的李天然,既是幼稚的行动者,也是不自觉的工具人。直到尾声,复仇完毕的他站在屋顶上与巧红的对话,我们仍然不能说他已经足够成熟。但也是这份不成熟带来了一次次的成长,使得幼稚的行动逐渐地告别幼稚,一个迷茫的逃避的父的使者成为了自觉自命的行动者。

三、从屋顶跃下——作为胜利秘籍的空间叙事

屋顶的李天然是年轻的,也是幼稚的,但是年轻和幼稚里的活力和能量,某些经受拷问最终未改的初心,让屋顶这个空间,成为了李天然战无不胜的秘籍。

从屋顶跃下,偷刀行为是顺利的,烧毁鸦片行为也是顺利的,日坛搏斗根本一郎的时候,是屋顶和树梢的巧红们率先开枪制止了日方的阴谋伏击,同朱潜龙的决战时刻,败势已成的李天然反败为胜的空间亦是从从屋顶落下。七七事变,城墙上的楼坊被日军的炮弹击中,在高处的理想空间受到事实上的亵渎和摧毁,李天然的反击彻底开始,他可以大开杀戒了。

从符号的角度看,甚至可以戏仿一句姜氏台词说,屋顶就是李天然,李天然就是屋顶。在电影的前三分之二,只有李天然能在屋顶来去自由。正如蓝青峰所说,“我又不是李天然,不会飞檐走壁。”在李天然的帮助下,巧红的脚康复了,于是巧红成了第二个李天然,一个可以飞檐走壁的人。等到真正的复仇开始,巧红的朋友们,那些之前神龙见首不见尾的从天上扔来钱的茶客,也在屋顶上出现,他们与李天然一起复仇,成了第三个乃至第无数个李天然。这也是为什幺蓝青峰对朱潜龙和根本一郎说,“李天然不是一个人,而是一支队伍。”

如此多的情节安排,绝不能用巧合概括。姜文没有使用那些已经成为套路的煽动性的技巧,而是把李天然的胜利能量通过一整部电影的铺陈内置于屋顶空间之中,在一次次从屋顶跃下的行动中澎湃地爆发出来。那些屋顶穿行的浪漫诗歌交响曲,化作冷厉迅捷、砰砰作响的攻势,达到了情节与情感的高潮。

屋顶才是李天然的本体,他从这里开始复仇,在这里完成复仇,他在这里迷惘,在这里觉醒,在这里呼唤同路人,在这里,一席长衫走向他的未来。身为侠客,铲除不公,抗击侵略;身为新的父,告别自己的旧父,开始寻找新的后继者;身为正,谱出“邪不压正”大曲的富有希望的未来。

(新疆艺术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