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丰良

(华南理工大学高等教育研究所,广州510640)

一、问题的提出

2012年4月22日,在刘道玉发起的《理想大学》专题研讨会上,北京大学教授钱理群指出:“我们的一些大学,正在培养一些‘精致的利己主义者’,他们高智商,世俗,老道,善于表演,懂得配合,更善于利用体制达到自己的目的。这种人一旦掌握权力,比一般的贪官污吏危害更大。”[1]这段话在微博上公开后,至今已有69万多条相关的评论。2013年9月,在接受凤凰卫视采访时,钱理群进一步认为:“这些人正在培养成接班人,这是我们中国教育的最大失败。”[2]

如果说钱理群批判了中国教育的现状——重视智商和情商,而忽视了伦理道德,那么教育最发达的美国是怎样呢?哈佛大学校长德雷克·博克(Derek Bok)说:“如今的教授们不再向学生传授道德、政治问题的权威答案,而是尝试通过让学生讨论日常生活和工作中出现的道德两难问题,教会学生如何严谨地思考道德问题。”[3]这一教学方式有助于培养学生的思维,改变了权威式或家长式的道德说教。然而,它的问题在于,道德不再具有普世性,而成为个体的自由判断和选择;道德教育的重点不再是践行道德规范,而是对已有的道德规范进行质疑和辩论。这样看来,不仅中国的教育,美国的教育也同样存在着深重的危机:教育把重心放在了智力的培养上,而忽视了人格的完善;道德像经济一样,成为一种可以自由选择的“商品”——相对性取代了普适性,理论思辨取代了实践行动。面对这些问题,我们不得不问:教育是否应该培养“精致的利己主义者”,以便学生更好地适应社会?如果是,那么教育中应当开设“厚黑学”之类的课程。如果不是,谁该为教育的这场危机负责,个人,家庭,学校,还是社会?教育的这场危机是如何产生的?教育的目的究竟是什么?基于这些追问,本文从历史的视角,考察了教育的历史变迁。

二、教育目的的历史考察

纵观整个教育发展史,我们会发现:古代和近代的教育旨在使人的道德达到至善的境界,以身载道,与道同一;现当代的教育旨在促进人的智识发展,知识学习的目的不再是为了人格的完善,而是获得竞争和职业所需的资本。这一演变的历程是——

(一)古希腊苏格拉底的教育

与今天的许多学者和教师所不同的是,苏格拉底不仅追求善的知识,而且忠实地践行,“化理论为德性”[4]。

在苏格拉底的教育中,为什么他把善看得高于一切,甚至知识和真理[5]?在面对诬告和判决时,为什么他宁肯选择死亡,而不选择违法越狱?原因在于,他对未知世界有着深深的敬畏。虽然他不确知人死亡之后的事,但他深信:有更高层次的生命存在方式(他称之为“主神”)——代表了慈悲与智慧;有更美好的世界——纯洁的、一致的和神性的世界。人生的意义和教育的使命在于,用善的理念净化人的灵魂,使人从“不确定、愚昧、恐惧、无法控制的欲望,以及人类其它所有的罪恶中解放出来”[6]。正是基于这样的认识,苏格拉底把自己比喻成“苍蝇”,叫醒、说服,以及谴责每一个人(包括他自己)。他忍受着长年累月弃家室不顾的羞辱,像父亲兄长一样,敦促人们一心向善[7]。

(二)古代中国孔子的教育

与苏格拉底一样,孔子距今已有两千多年了,他的教育思想与实践深刻地影响了中国乃至世界。孔子的教育旨在培养君子和圣人。所谓君子,是指在人伦(仁、义、礼、智、信)方面,努力修身的人。所谓圣人,是指遵循天地之道,实现自我与道的同一(天人合一)。因此,孔子的教育实质上是关乎人本身的教育——使人成其为人,使人参天地之化育。孔子的教育包含了四科:德行;言语;政事;文学。这四科相当于今天的四个科目(或专业),德行居首且贯穿于其它科目。

孔子教育的意义在于,通过修身新民,发扬天所赋予人的德性(即“明明德”)。最终,实现人与道的同一(即“止于至善”)。在此过程中,人伦教育是基础和根本,天伦教育是目标和归宿。正是在这个意义上,孔子把宇宙人生之道的教育,看做是教育的真正目的,而其它知识的教育则是为了生活而设立。

(三)近代德国威廉·洪堡的教育

德国的威廉·洪堡(Wilhelm von Humboldt),是19世纪初柏林大学的创始人。洪堡认为,柏林大学的职能在于,“把客观的学术探索(Wissenschaft)与主观的人格完善(bildung)结合在一起”[8]。“虽然学术探索的本意不是为了教育,然而它却为智力和道德教育提供了有益的材料。”[9]柏林大学以及后来的大学,保留了学术探索的职能,而忽视了教师和学生人格的完善。正如约翰·布鲁贝克所言,20世纪,大学主要通过认识论和政治论确立它的基础。前者以好奇心和兴趣为驱动力,追求高深学问;后者强调为社会服务[10]。两种哲学都指向外物,而忽视了人自身的发展。

那么,在洪堡那里,他如何看待学术探索与人格完善之间的关系?洪堡认为,“只有学术探索源于人内在的需要,并且植根于人的内心,方能影响人格”[11]。为了确保这一原则,洪堡提出,“应当使真理上升为善的理念(Idea)。这样,学术研究才是完整的”[12]。所谓善的理念,指的是宇宙之道(universal good will),与世俗的、短暂的事物相对,带有永恒性和神圣性。人生只有依据善的理念,才能获得心灵的提升和完善。洪堡的这一理念源自他对古希腊经典的研究。从这些经典中,他发现了古希腊对人性至善的追求。正如他说:“古希腊的知识不仅仅令人愉快,对我们有用或有必要;更重要的是,从中我们找到了自己的理想。如果其它时期的历史给予我们智慧和经验,那么古希腊则留给我们超越尘世的遗产——庄严与神圣。”[13]“莎士比亚、但丁、塞万提斯等人,绝不会像荷马、埃斯库罗斯、阿里斯托芬等那样,产生如此广泛而普遍的影响。”[14]

(四)当代美国德鲁·福斯特的教育

现任哈佛大学校长福斯特认为,大学的核心使命是增进人类对自身以及周遭世界的理解,从最小的基本粒子到庞大的星系[15]。福斯特认为,最好的教育是培养学生自由地、主动地进行思考、想象、挑战和改变[16]。因此,教学重在培养学生的好奇心和探索精神,使之成为有思想的公民。从自然科学到社会科学和人文学科,哈佛鼓励学生从事原创性研究,探索新的真理[17]。这种教育不只限于研究生阶段,而且包含了本科教育。

当代的哈佛大学与19世纪的柏林大学有着十分相近的地方,它们都以探索真理为核心使命,以培养有科学素养的人才为教育目的。所不同的是,柏林大学的创办者洪堡,强调学术探索与人格完善相统一,即真与善的统一;哈佛大学的校长福斯特,强调的是追求真理,培养学生的思维能力。需要指出的是,洪堡所说的人格完善,是就教师和学生共同而言的,不单单是指学生。福斯特所代表的哈佛大学,其人格方面的教育主要是针对学生而言。

在人格培养方面,哈佛大学有专门的道德推理课。这种课程通过对各种道德两难问题的讨论,教会学生以有原则的方式进行推理,旨在培养公民素质。道德推理课的益处在于,培养了学生的独立思维和判断。它存在的问题是:把伦理道德变成一种自由辩论,个人可以依据某种哲学立场,自我判断和选择;教师不再传授学生一些普世性的规范和原则,而是给予各种备选的方案;道德教育的重点不再是行为,而是思辨。实际上,道德两难困境的选择只是道德修养中的一部分,而不是它的全部。道德修养要求个体既要明辨,更要笃行;既要有原则地处理道德两难问题,更要在人生的方方面面完善自我。

三、教育目的的现实思索

(一)教育的真正目的

以上本文回顾了教育的历史。从各个时期的代表人物那里,我们可以觉察出教育发生的变化。之所以选择苏格拉底、孔子、洪堡等人,原因是他们的教育对当时乃至后来,产生了广泛而深远的影响。透过他们的教育思想,我们可以反思教育目的的历史变迁。

古代和近代所理解的教育是,教师和学生共同致力于人格的完善。使人成其为人,使人至于圣贤,与宇宙的精神相往来。现当代所理解的教育是,教师和学生共同致力于真理,使人具备科学素养,成为有理性的公民。这两种教育的区别在于:古代和近代的教育把“人”看做教育的出发点和归宿。学习的最终目的不仅仅是为了生活,更是为了成“人”。现当代的教育把“物”看做教育的出发点和归宿,学习的最终目的是为了更优越的生活。就教育过程而言,古代的教师不仅授业,而且传道,体道——将宇宙人生之道贯穿于各种知识的教学中,以及日常的言行中。现当代的教师主要承担了启智和授业的任务,伦理道德成为一门专门的课程。它的目的不再是依据伦理道德从各方面提升人的德性,而是演化成道德两难问题的思辨。其教育的对象主要是学生,而不再包括教师。

在涂又光看来,教育的本质是一种文化活动,在其中,包括知情意的人性,在德智体方面得到发展[18]。张廷国认为,教育的本质是使人趋向至善(神性)的存在;是对人格的教育,使人从贪欲、嫉妒、怨恨中解放出来,与至善相同一[19]。朱新卓认为,“教育的使命是培育和提升人的灵性,使之充分生成、达到至善”[20]。从这些学者的观点可以看出,他们和古代、近代的学者观点相同,即把教育的本质理解为实现人格的至善。这种人格的至善,重在伦理道德,而不是科学技术;重在行为的完善,而不是知识的增加。两者的关系不是非此即彼,而是哪一个为重心和根本。以上学者的贡献在于,他们认识到教育的本质在于培养人性,在于使人格达到至善。然而,他们没有指出何为“人格的至善”?以及如何达到“人格的至善”?

我们可以沿着两条路径探寻上述问题。一条是洪堡所说的,在教学与研究的过程中,把真理进一步提升为善的理念,用以指导我们的行为。“人追求知识的目的应当是提升心性,否则知识仍然是死的和没有意义的。……一些教师如同抄写员,他们能够很娴熟地解释圣经。然而,在对待他人时,却带着压迫和傲慢。”[21]另一条是,回归经典,从各民族的圣贤教育中,找到人类共同的善的理想。正如我们在历史考察中所描述的那样,古代的教育真正关切的是人生的意义,所重视的是宇宙人生之道。无论孔子,还是洪堡,在探索人的过程中,都从以前的时代找到了人性至善的理想。这种理想,不受时间和空间的限制,反映的是人类的共同属性,把人与动物和植物区别开来。正是在这个意义上,孔子说:“述而不作,信而好古,窃比于我老彭。”[22]

(二)教育目的变化的原因

人格教育或道德教育为什么会出现没落,以至于钱理群说,我们正在培养一些“精致的利己主义者”?有五种可能的假设——

第一种假设是,教育本来就应该培养“精致的利己主义者”。如果不这样,学生毕业之后就无法适应社会,更不可能获得事业的成功。这种假设的合理性在于,承认社会的复杂性,应当使学生了解社会的规则。这种假设存在的问题是,如果我们以此为教育目的,那么我们培养出来的人,都将深谙世故,为了自身的前途不惜牺牲他人的利益。实际上,作为学校,我们既应当传授学生善的知识,又应当让学生了解社会的复杂性。更为关键的是,我们应当培养学生对社会的信心和希望,而不是培育自私自利或悲观厌世。只有这样,人们才会用善抵御恶,用理想改变和超越现实。

第二种假设是,由于知识量的积累,导致我们除了道德教育以外,还要传授更多其它方面的知识。这种假设存在的问题是,古代也有各种知识,中国有“六艺”,西方有“七艺”,为何古代把道德修身放在第一位?正如张衡所言:“御六艺之珍驾兮,游道德之平林。”[23]实际上,真正的原因不是知识的量,而是何种知识最重要,古代从宇宙和人生的角度,认为道德知识最为重要,其它知识居于其次。现当代则从公民社会和经济的角度,认为科学知识更加重要,人的精神存在被忽视了。

第三种假设是,人格的完善或至善是高不可及的,不能指望学校来完成。之所以出现“精致的利己主义者”,家庭和社会也有责任。这种假设的合理性在于,承认个体是遗传、家庭、学校和社会共同影响的结果。然而,未能看到,家庭和社会的成员在人生成长的关键时间,主要还是在学校里度过的。如果学校放弃道德教育的主要责任,那么又有哪个机构可以承担呢?尽管学校不能保证每个人都成为完人和圣人,但它的意义在于:为学生树立人格的理想和信仰。正如司马迁对孔子的评价那样,“‘高山仰止,景行行止。’虽不能至,然心向往之。”[24]

第四种假设是,目前国家提倡的素质教育、文化素质教育以及通识教育,都包含了道德教育,学校只要实施这三种教育就行了。这种假设的合理性在于,这三种教育的确包含有道德教育。然而,它们都是针对不同的问题而提出来的,其旨趣并非是道德教育。具体地,素质教育主要是针对应试教育而言,强调的是能力。文化素质教育主要是针对“文理分家”而言,强调的是人文知识。通识教育主要是针对狭窄的专业教育而言,强调的是知识的全面性。从本质上看,这三种教育主要是基于职业和生活的需要,而不是基于人的道德完善。因此,仅强调这三种教育是不够的,应当将道德教育作为灵魂和统帅,贯穿教育的整个过程。

第五种假设是,近代以来,自然科学取代了宗教信仰,只有经过理性和科学实证获得的知识才是可靠的[25]。这一观点的合理性在于,认识到科学能够回答“真”的问题,而不能回答“善”的问题。这一观点的不足是,把宗教理解为单纯的信仰,曲解了宗教的本质。从本质上看,宗教与科学一样,都旨在探寻宇宙的真相,都需要通过实证来证明其认识。所不同的是,科学通过思辨、观察和实验等,证明提出的假设。宗教则通过涤除人性中恶的方面,使人的身体、言语、思想达到至善,从而觉悟和证得宇宙的实相。一个外求,一个自省;一个依靠思维,一个借助寂定;一个为“学”以增进知识,一个为“道”以完善德行。文艺复兴后的科学,把人从异化的宗教中解放出来。然而,它又走入了另一个极端——只承认理性和科学实证,而不再承认古代的认识论和普世性的伦理道德。以至于,今天哈佛的道德教育不再传授普遍的伦理观念,而是交由个人进行道德推理和判断;不再依据圣贤的经典从各方面完善人的德行,而是停留于理论知识的学习。

综合上述观点,反思我国当前的伦理道德教育。我们的现状是:小学阶段设有思想品德课程,中学和大学阶段则以政治和法律取而代之。从教育和国家的意义上而言,这些科目都十分重要,然而它们却是不同的知识,不能去此取彼。如果我们把道德教育局限于小学,那么人格的完善将很难实现。如果我们把道德教育的对象局限于学生,又怎能指望教师在传授知识的同时,传递和提升伦理道德?我们应当根据道德知识的深浅和人的认识规律,将道德教育延伸至大学,成为教师和学生共同的学习目标。应当将人格完善内化为人自身的需要,成为不竭的动力,贯穿人的一生。

[1] 谢湘,堵力.北大清华再争状元就没有希望——理想的大学离我们有多远[N].中国青年报,2012-05-03(3).

[2] 陈晓楠.中国大学:正在培养精致的利己主义者人人向钱看[N].凤凰大视野,2013-09-13.

[3] 德雷克·博克.回归大学之道:对美国大学本科教育的反思与展望[M].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8:87.

[4] 冯契.智慧的探索[J].学术月刊,1995,(6):3-23.

[5] 柏拉图.理想国[M].北京:商务印书馆,1986:266.267.267.

[6] [7]苏格拉底之死[M].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11:137-138.70.

[8] [11]Wilhelm von Humboldt.?ber die innere und?ussere Organisation der h?heren wissenschaftlichen Anstalten in Berlin[EB/OL].1809/10.http://edoc.hu-berlin.de/miscellanies/g-texte-30372/229/PDF/229.pdf.2014-03-13.

[9] [12][13][14]Wilhelm von Humboldt.A Humanist without a Portfolio:An Anthology of the Writings of Wilhelm von Humboldt.1963.Marianne Cowan edited.Detroit:Wayne State University Press.132.146.79.82.

[10] 约翰·布鲁贝克.高等教育哲学[M].杭州:浙江教育出版社,2001:13-18.

[15] Drew Gilpin Faust.The Role of the University in a Changing World[EB/OL].http://www.harvard.edu/president/role-universitychanging-world.2014-03-13.

[16] Drew Gilpin Faust.Universities in a Changing World[EB/OL].http://www.harvard.edu/president/universities-changingworld.2014-03-14.

[17] Drew Gilpin Faust.“Illuminating One’s Bright Virtue”:Higher Education in a Changing World[EB/OL].http://www.harvard.edu/president/illuminating-ones-bright-virtue-higher-education-changing-world.2014-03-13.

[18] 雷洪德.涂又光先生的大学之道[J].高等教育研究,2010,31(9):17.

[19] 张廷国.如何理解教育的本质[EB/OL].http://jky.hust.edu.cn/list_show.asp?id=132.2014-03-13.

[20] 朱新卓.教育的本体性功能:提升人的灵性[J].教育研究,2008,(9):25.

[21] Wilhelm von Humboldt.Letters of William von Humboldt to a Female Friend[M].Volume II.London:John Chapman,1849:156-158.121-122.

[22] 朱熹.四书章句集注[M].北京:中华书局,2013:85.

[23] 张衡.张衡诗文集校注[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9:237.

[24] 司马迁.史记[M].北京:中华书局,1959:1947.

[25] 朱新卓,陈晓云.德性的信仰基础与现代性困境[J].社会科学研究,2006,(2):13-1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