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小敏

我1951年10月生于苏州,虚龄70岁了。

1997年,外交部挑选驻外大使馆的厨师,我去报名。

代表国家门面的国宴,一直有以淮扬菜为底子、加入其他菜系所长的传统。这不仅因为淮扬菜口味平和,能被大多数外宾接受,而且因为淮扬菜讲究“粗菜细做”。淮扬菜的刀工也是最讲究的,和重调味的川菜、重本味的粤菜、重火候的鲁菜都不一样,比较符合中国传统士大夫的审美,也能与国外的食材比较好地融合。所以每隔几年,外交部都会到淮扬菜的核心区域挑厨师。

那次面试,我现在还记得。考官只出了一道题:给你2000元预算,10分钟内开出4份完全不一样,而且要适合各种人的口味的菜单。

我写完,考官认真读了一遍,告诉我笔试通过,然后让我在4份菜单里挑一份,第二天照着它把菜烧出来。

我记得当时我做了一道叫“蝶恋花”的凉菜,是用江浙习惯的酱油和糖调味的油爆虾,开背成蝴蝶的形状围成一圈,再用蛋糕脱模做成“花”摆在盘子中心。

我把这道凉菜端上桌,正准备做第一道热菜“蟹黄扒翅”时,考官通知我不用做了。我吓了一跳,以为哪里犯了错。没想到,考官说:“你已经通过了。一道菜就看出功力了。”

几个月后,外交部发来正式通知,让我去巴黎担任中国驻法大使馆的主厨。

外交部原本通知我当年年底去法国。但6月的一天,我突然接到电话,让我尽快准备,在7月中旬抵达,筹备驻法大使馆八一建军节招待会。

7月14日,我坐上去巴黎的飞机,到大使馆是下午5点多。

我不懂法语,英语也是三脚猫的功夫,所以就跟大使馆的采购人员一起去市场挑选食材。法国的食材有个特点:大。不管鸡鸭鱼肉还是蔬菜水果,都比中国的厚实、块头大,所以处理的时候也会有差别,比如腌渍的时间要更长,切工要更细,炒菜时的油温也要调整。

这些说起来简单,其实都需要一点点摸索。失之毫厘,味道就差之千里了。

半个月后,建军节招待会如期举行,我主持设计了外宾场的菜单:

冷菜

苏式卤豆干、五香鸭脯、蛋黄鱼排

主菜

面包大虾、烤牛肉、八宝鸭

主食

枣泥拉糕、黄桥烧饼、炒面

看起来是一桌正宗的中餐,但其实参考外宾的口味,融合了不少西餐的做法。比如鱼排和鸭肉都是去骨的;五香鸭脯和炒面减轻了口味,不放辣椒;大虾虽然是中式炸虾的做法,但去了壳,裹上面包屑油炸,再配上吐司,就很符合外宾的口味;烤牛肉看起来很西式,其实用酱油、生姜、葱白腌制过,配菜也是很中式的香菇、青椒,最大限度地在外宾熟悉的范围内体现了中餐之美。

在那次招待会上,我第一次见到了吴建民大使夫妇。吴大使很和蔼。他拍了拍我的肩膀说:“小潘,不要小看在大使馆做菜。外交无小事,每一道菜都是国家的脸面。”

那一刻,可能是我学厨几十年中最有成就感的时刻。

我在中国驻法大使馆工作了4年半,共主持了220场宴席,包括国庆招待会、春节招待会。要说印象最深刻的,是我在时任法国总统希拉克家里下厨的经历。

当时我携带的食材不多,只做了四菜一汤,可我把压箱底的功夫都使出来了。

四菜是红烧肉、八宝鸭、迎宾虾、煎鱼排。汤是川菜里的翠汁鸡豆花。这道汤用鸡脯茸和蛋清、火腿末打浆,没有鸡形,却有鸡的鲜味。汤里还加了豌豆尖和菠菜,绿莹莹的,颜色很好看。

希拉克最青睐这道鸡豆花,他尝了一口,就一个劲儿地竖大拇指。我也很高兴,感觉不仅自己的厨艺得到了肯定,还在外国元首面前为我们中国菜长了脸。

第二天早上,我起来准备中式早餐。正忙的时候,希拉克忽然走进厨房来和我聊天。让我意外的是,希拉克还带了两瓶红酒和一块羊奶酪,表示要跟我一起喝酒。翻译告诉我,请人一起喝酒是法国人表达喜爱或感谢的意思,应该是总统先生很喜欢我前一天做的晚餐。

但公务在身,我只能对希拉克说:“总统先生,对不起!我们有规定,工作时不能喝酒。”希拉克表示理解,并很大方地把两瓶红酒送给了我。

按照规定,工作人员收受外宾的赠礼必须上交。回到使馆,我就把两瓶红酒交到了大使馆办公室。办公室的领导很通情达理,说这次情况特殊,让我留下一瓶做纪念。这瓶红酒后来一直被我藏在家里,前几年我儿子结婚,我把它当作礼物送给了儿子。

2019年9月希拉克去世的时候,有记者找到我,让我谈谈对他的印象。其实时间太久了,很多细节都已经模糊了。但2020年全世界新冠肺炎疫情这幺严重,电视里天天在播法国、意大利的情况,我记忆里那个法国好像又鲜活了起来。前几天,我特地去儿子家看了看那瓶红酒。希望友善的法国人能够早日战胜疫情。希望大家都能在同一片蓝天下,享受美食带来的快乐。

(摘自《杭州日报》2020年4月8日,梅子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