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雪

如果回到北宋,行走在东京汴梁的街道,看见有人穿着唐代的服装,或者有人对着路边的石头叩拜,不必惊诧,你遇到的也许就是后世闻名的书法家米芾。

不偶于俗一“米颠”

谈米芾书法,不能不谈其怪。米芾之怪,在当时已经闻名,世人称之“米颠”。他的很多逸事被后人津津乐道,传为笑谈。他经常穿戴前朝的唐巾深衣出行,因为帽子太高妨碍轿顶,就干脆把轿顶拆掉;他在给人回书时,每写完“芾再拜”都要把笔放下,整理衣襟端端正正地拜两拜,再接着写;他痴迷石头,办公时都石不离手,甚至拜怪石为兄,“米芾拜石”成为后世文人经常画的主题;为了得到一方喜欢的宝砚,他当着皇帝面把沾满墨汁的御砚揣在怀里跑回家;他有洁癖,洗手后不用手巾擦,而是双手相拍至干;他请朋友赏砚,因为朋友以唾试砚而勃然变色,把污砚相赠;他在官太常博士时,因把官服的花纹洗掉,而遭到弹劾……凡此种种,不一而足。黄庭坚把米芾的怪诞行径解释为“不偶于俗”,意思是说他因出身不好,不被世俗所认可和接纳,甚至被扣上了“怪人”的帽子,所以才有这些出格的举动,这是对米芾之“颠”的恰当注解。

米芾的颠狂之举,一半是对世俗的抗争轻蔑,一半是为了能够引起世人瞩目,借以位列名士,以求博取功名,有些卖傻致身的味道。他的狂怪、乖张、迂腐、率真、矫饰、坦诚、孤傲……是一种毫无顾忌的精神释放,也是一种高明的自我包装和保护。性格的多变性和双重性深刻影响了他的艺术思考,其书法特征也正是其不俗个性的体现,蕴含着他对生活及艺术的洞见与智慧。有人说,要读懂米芾的书法作品,先要读懂米芾的双重性格,是很有道理的。

东坡一语点迷津

米芾七八岁时学颜真卿书法,十岁时能写碑刻,学习北宋书法家周越、苏舜钦手札,时人认为其书有唐代李邕笔法。从他在《自叙帖》中的自述可以得知,其书法起步于唐楷。

他初学颜真卿,把字放大至一幅纸临写。当时宋人流行写简牍,米芾感觉颜体太过宽博厚重,写简牍不方便,见柳体紧凑挺秀,就开始临习柳体《金刚经》,几年后又改师欧阳询。之后仰慕唐代书法家沈传师、段季展“转折肥美、八面皆全”,转而师之,后又喜褚遂良率意自然,慕而习之。唐人中,米芾最佩服颜真卿和褚遂良,他认为颜书出自褚书,对褚的行书倍加推崇,奉为圭臬,以至于中年之后书法中依然有褚书的影子。

青少年米芾性格狂傲,喜好不定,经常见异思迁。虽然涉猎广博,多有转益,综合各家之长,但不得要领,以致书风散漫游离,个性并不突出。人们称他的书法为“集古字”,三十岁之前他未能形成自己的风格。

元丰五年(1082年),米芾特意到黄州拜谒已名满天下的苏轼。两人初次见面,苏轼对这个年轻人颇为赏识,在黄州雪堂写下了对米书的着名赞语“风樯阵马,沈着痛快,当与钟、王并行,非但不愧而已”,道出米书遒劲酣畅的特点,赞其书法不逊于钟繇和王羲之,给予米芾极高的评价。同时,苏轼直陈学今人“如小人跳篱蓦圈脚手”,有易被陈规束缚的弊端,建议他跳出今人唐法,直入魏晋,以沉稳高古之气,化去锋芒,归于平淡质朴。高人指点如醍醐灌顶,令米芾幡然醒悟,自此专学晋人,书艺大进。一年后,米芾在杭州作《龙井方圆庵记》,已开始淘汰险怪之风,追求平淡天真。虽然还有褚遂良、沈传师遗绪,但更多呈现了晋人的风雅格调,现在看来,很多字与王羲之《圣教序》有相似之处。

与苏轼见面后近二十年时间,米芾取得了长足的进步,书法性格日益凸显。建中靖国元年(1101年),米芾在南京第二次见到苏轼。此时五十岁的米芾已经不是当年的毛头小伙,人却愈加狂放,在苏轼面前已没有当年的拘谨和谦卑,甚至直呼苏轼“端明”,和苏轼以平辈自居。苏轼并不以为意,称赞他“青出于蓝”。之后不久,苏轼生病。六月,二人在江苏仪征东园畅谈十天十夜,由于冷饮过量,苏轼病情加重,回到常州不久就去世了,自此米芾少了一位知音。

虽然只有两次会面,但是苏东坡的点拨和鼓励,激发了米芾的创作潜能,促使其书风产生了实质性转变,这一转变也是米芾书法人生的重要节点。可以说没有苏轼,就没有日后的米芾。

出唐入晋访名帖

在黄州经苏轼指点后,米芾遍访魏晋名帖,只要发现喜欢的法帖,就想尽办法入手。

元丰七年(1084年)米芾得到王献之的《中秋帖》,大加赞赏,视为“天下子敬第一帖”,并在多年后仍然题跋大赞:“邈百川,会北海。人那知,冠千载。”可以看出在魏晋诸家中,他更钟情于王献之。他临摹的王献之《中秋帖》也成为于今能一窥小王书风的重要作品。

元祐元年(1086年),米芾开始撰写《宝章待访录》,把自己耳闻目睹的西晋至唐末之书法名迹登记在册,伺机“待访”,唯恐不能得到。书中所载王羲之《桓温破羌帖》花了他十五万钱,甚至需要典当衣物。王羲之的《快雪时晴帖》、虞世南的《枕卧帖》、六朝无名氏的《黄庭经》等,都是他用收藏的书画换取的。

元祐二年(1087年),米芾用唐代仕女画家张萱的六幅画和唐代书法家徐浩的二帖,与石夷庚换取李邕的《多热要葛粉帖》。绍圣三年(1096年)又用六朝古画、韩干马、金华洞天石古鼎等物从吕端问手里换取李邕的《胜和帖》,并跋语“精彩动人,墨渴笔劲,想运笔神助”,可见其对李邕也是很欣赏的。

除了用书画藏品交换或者购买,米芾有时也会采取一些不光彩的极端手段。一次,为了从蔡京手里获得谢安的《八月五日帖》,他苦苦哀求,甚至以投水自尽相要挟,最终逼蔡割爱。米芾以善于临仿出名,其临摹之作几可乱真。有时候看到喜欢的书画不能得到,他就借回家里,连夜复制一幅,把真迹留下,把摹本送还,而不会被主人察觉。虽如此行为颇为自私,但也不得不惊叹于他敏锐的观察力和高超的临摹功夫。

出唐入晋,米芾在无数名家法帖、碑刻中汲取了大量的营养,其颠狂行状的背后隐藏了一颗强大的艺术之心。

集古出新意自足

米芾对古人技法的深刻理解,源自其日积月累、持之以恒的揣摩临习。他临池不辍,刻苦自励,研习书法到了痴迷的地步。他说自己:“一日不书,便觉思涩,想古人未尝片刻废书也!”又说,学习书法需要悟其真谛,其他爱好全都忘掉,进入无我境界,才能得其妙处。

他几乎随时随地都在练习书法,每天把珍藏的晋唐真迹展在小几上,手不释笔地进行临习。晚上收起,放入小匣中,置于枕边才能安眠。米芾常说,自己没有富贵之愿,只好古人笔札,每每展看,即便惊雷闪电,也浑然不觉。只愿自己死后化成一条蠹鱼,在“金题玉躞”间尽情游弋而不去伤害它。

米芾运用移情手段将自己的思想情绪都熔铸到书法线条中,书法成为其宣泄情感的工具。他是宋代的“微博控”,什幺事都要“刷”两笔。在其现存的书法作品中,有很多随笔简牍手札,率意而为,却极为精妙。如他在大年初一写《元日帖》,诙谐时写《戏成诗》,烦闷时写《值雨帖》,闲适时写《研山铭》,愉悦时写《珊瑚帖》……其中《珊瑚帖》被称为米芾的“墨皇”。此帖是米芾收到朋友送的名画、宝物之后所书,狂喜之情溢于毫端。全帖线条跌宕,神采飞扬,写到“珊瑚一枝”时情绪高涨,笔重墨浓,字体加大,对比强烈。继之简笔画一珊瑚笔架,这也是其存世可考的唯一画作。书画相映,意趣盎然,仿佛令人看见他手舞足蹈、信笔挥洒的颠狂身影。此帖点画方圆藏露,字形大小向背,章法疏密轻重,技法精湛圆熟,达到了浑然天成的完美境界,正合了其“意足我自足,放笔一戏空”的艺术追求。

米芾临古并不泥古,而是对古人的理论和技法有选择地借鉴,对自己不喜欢的书家会大胆地提出批评,即便其早年欣赏的李邕、苏轼等人,也难逃其诟病,唯独对王献之、褚遂良激赏有加。米芾毕竟是米芾,其骨子里锋芒毕露的个性,并未完全被魏晋之风磨掉,其书风未能完全如其所言“入晋魏平淡”。相反,他对前人技法加以改造,书写时多用侧锋,自称“刷字”,字势狂放,八面出锋,少了魏晋的风神蕴藉之气,却成就了个性强烈的自家风貌。

米芾的创新是成功的,他也因之颇为自负。朋友夸赞,他便顺水推舟,当仁不让。如他四十七岁时在《伯充帖》中说,承蒙您赞我天下第一,怕是看走眼了吧?不过看您这幺了解我,我便很难推却了!这种自负是建立在充分自信之上的。经历了数十年刻苦磨砺,他已经有实力彰显自己的自信,并毫不掩饰地表达出来。米芾一步步突破性格的矛盾和艺术的壁垒,畅意自我,指点江山,成为书坛一颗耀眼的明星,光照数百年而不息。

米芾一生颠狂,却达到了常人难以企及的艺术高度,其行书成就及对后世影响,宋之一代无人能及。他的成功并非偶然,亦非奇迹。态度决定成败,如果当初他甘于平凡,不去拜谒苏轼,即便他是天才少年,也会泯然于人群中。如果他不为了艺术目标磨穿铁砚,如果他不颠狂痴迷,如果他不集古出新,如果他不狂傲自信……我们看到的会是一个怎样的米芾?

米芾,只有一个。每个人都是独一无二的,只要你愿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