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人心有所感,常付诸丝竹管弦,音乐之难解犹人心之难明。古典诗歌却能用生花妙笔将乐音之美生动形象地描摹出来,出现了许多脍炙人口的『摹声至文』,各具特色,异彩纷呈。

蜀僧抱绿绮,西下峨眉峰。

为我一挥手,如听万壑松。

客心洗流水,余响入霜钟。

不觉碧山暮,秋云暗几重。

—【唐】李白《听蜀僧濬弹琴》

李白《听蜀僧濬弹琴》“以松涛喻琴声之清越,以‘万壑松喻琴声之宏远,句法动荡有势”(俞陛云《诗境浅说》)。诗人从听到蜀僧濬弹琴后浑然忘我的审美体验切入,将音乐之美付诸笔端,虽未直写音乐,却给读者留下了充足的想象空间,言有尽而意无穷。

中国古典诗歌史上不乏描写音乐的名篇,它们或以声喻乐,或以典喻乐,或以形喻乐,从不同的角度将音乐之美表现出来,构思巧妙,耐人寻味。如唐代白居易《琵琶行》、李贺《李凭箜篌引》、韩愈《听颖师弹琴》分别以声、典、形喻乐,清人方扶南《李长吉诗集批注》卷一赞之曰:“白香山《江上琵琶》,韩退之《颖师琴》,李长吉《李凭箜篌引》,皆摹写声音至文。韩足以惊天,李足以泣鬼,白足以移人。”

《琵琶行》以声喻乐

大弦嘈嘈如急雨,小弦切切如私语。

嘈嘈切切错杂弹,大珠小珠落玉盘。

间关莺语花底滑,幽咽泉流冰下难。

冰泉冷涩弦凝绝,凝绝不通声暂歇。

别有幽愁暗恨生,此时无声胜有声。

银瓶乍破水浆迸,铁骑突出刀枪鸣。

曲终收拨当心画,四弦一声如裂帛。

—【唐】白居易《琵琶行》(节选)

白居易《琵琶行》以声喻乐,以人们日常生活中熟悉的声响比拟琵琶演奏之声,极易引发读者的联想。“如急雨”“如私语”“大珠小珠落玉盘”“间关莺语”“幽咽泉流”“银瓶乍破”“水浆迸”“铁骑突出”“刀枪鸣”,人尽皆知,或大或小,或急或徐,或紧促或铿锵,以声为喻,将抽象而复杂的韵律生活化、形象化。

“大弦嘈嘈如急雨,小弦切切如私语”,“嘈嘈”“切切”皆为叠词,用以摹声,以“如急雨”“如私语”作喻,“嘈嘈”如“急雨”之繁密,“切切”若“私语”之幽细,十分传神。“嘈嘈切切错杂弹”,“急雨”“私语”交互出现,两种旋律互相调和,和谐共鸣。“大珠小珠落玉盘”,既有视觉之美,也有听觉之妙,不同感官同时展现,令人应接不暇,妙不可言。“莺语”清脆婉转,“泉流”幽咽凝绝,“银瓶乍破”“铁骑突出”激越高亢,将缥缈之乐化为真切可感之音,形象生动,朴素自然。

诗人用人们熟知的声音再现了琵琶曲旋律的微妙变化,从粗重急切到轻细低缓,从清脆圆润到婉转流畅,从幽咽凝绝到激越雄壮,最后戛然而止,通过摹声绘形、视听结合集中勾勒了鲜明的音乐形象。旋律的变化正是演奏者情感变化的体现,琵琶女悲苦的境遇和跌宕的情感呼之欲出。加上“嘈嘈”“切切”“弦弦”“声声”“间关”“幽咽”“呕哑”“嘲哳”等拟声词、双声词、叠韵词的使用,大大增强了此诗的音乐性和节奏感,具有强烈的艺术感染力。

《李凭箜篌引》以典喻乐

吴丝蜀桐张高秋,空山凝云颓不流。

江娥啼竹素女愁,李凭中国弹箜篌。

昆山玉碎凤凰叫,芙蓉泣露香兰笑。

十二门前融冷光,二十三丝动紫皇。

女娲炼石补天处,石破天惊逗秋雨。

梦入神山教神妪,老鱼跳波瘦蛟舞。

吴质不眠倚桂树,露脚斜飞湿寒兔。

—【唐】李贺《李凭箜篌引》

李贺《李凭箜篌引》用典之多、想象之奇,既有湘妃、素女等传说,也有女娲补天、神妪、吴刚伐桂、月宫玉兔等神话故事,还有昆山、凤凰、芙蓉、香兰等传统意象,出人意料,引人遐想,令人叹为观止。诗人将自己对箜篌声的抽象感觉、感情和思想,借助联想转化为具体、新奇的物象,使之可见、可感,从而激发读者的想象和联想。

首句“吴丝蜀桐张高秋”,以“吴丝”“蜀桐”写乐器之精美,“张高秋”点明演奏的时令;“李凭中国弹箜篌”,“李凭”交代演奏者,“中国”指明演出地点;“昆山玉碎凤凰叫”,“芙蓉泣露香兰笑”,刻画箜篌的音色;其余各句均铺写箜篌演奏的效果。

此诗用典集中,比喻新奇,风格瑰丽,颇具李贺诗风。以“昆山玉碎”喻乐音的清脆,以“凤凰叫”喻乐音的舒缓,是以声写声;以“芙蓉泣露”喻乐音的悲抑,以“香兰笑”比乐音的欢快,是以形写声。

该诗形容箜篌演奏的效果,多用大胆的夸张和神奇的想象,以一连串的典故渲染了乐音的影响力和感染力。乐音从“十二门”到“补天处”“神山教神妪”再到“倚桂树”,实即从人间到天庭、神仙,再到月宫,可谓天上人间皆传遍。

乐音所至,可使“江娥啼竹素女愁”(湘妃洒泪、神女悲叹),可以“石破天惊逗秋雨”(秋雨潇潇),可让“老鱼跳波瘦蛟舞”(鱼龙感动),可令“吴质不眠倚桂树”(吴刚忘情难眠),可教“露脚斜飞湿寒兔”(玉兔蹲伏)。该诗以典写声,浪漫神奇,感天动地。

箜篌音域宽广,音色柔美清澈,表现力强,具有清越、空灵之美,泠泠似雪山清泉之声。这些音色特征与此诗所用典故甚为契合。诗作用神话传说作比喻,更加烘托出箜篌乐曲的美妙绝伦,令人产生“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能得几回闻”之感。

《听颖师弹琴》以形喻乐

昵昵儿女语,恩怨相尔汝。

划然变轩昂,勇士赴敌场。

浮云柳絮无根蒂,天地阔远随飞扬。

喧啾百鸟群,忽见孤凤皇。

跻攀分寸不可上,失势一落千丈强。

嗟余有两耳,未省听丝篁。

自闻颖师弹,起坐在一旁。

推手遽止之,湿衣泪滂滂。

颖乎尔诚能,无以冰炭置我肠!

—【唐】韩愈《听颖师弹琴》F7EC7C08-F1D1-4B52-AEFA-8827B21A5599

韩愈《听颖师弹琴》“写琴声之妙入髓”,“堪称古今绝唱 ”(朱彝尊《批韩诗》),历代颇受推崇。其重要原因之一是诗人将琴声表达的情感转化为一个个具体的生活场景,可谓以形喻乐的典范。

琴为雅乐,位列“四艺”之首,“士无故不撤琴瑟”(《礼记·曲礼下》),古琴音色中正平和,意境悠远,契合中国文化的精神和中国人的审美情趣。琴声可以传达多种复杂微妙的情感,殊难以文字表现。该诗以千奇百怪的比喻、奇特丰富的想象,将琴声所表达的情感喻为具体的生活场景,淋漓尽致地表现了各种微妙复杂的情感。

此诗以“昵昵儿女语”(幽会时的儿女私语)的凄切,比喻琴声的轻柔;以“勇士赴敌场”(勇士杀敌)的轩昂,摹写琴声的激越;以“浮云柳絮无根蒂,天地阔远随飞扬”(柳絮逐风)的自在,比喻琴声的高远;以“喧啾百鸟群,忽见孤凤皇”(百鸟朝凤)的典雅,比喻琴声的层次感;以“跻攀分寸不可上,失势一落千丈强”的跌宕,比喻琴声的起伏。

诗中“浮云柳絮无根蒂,天地阔远随飞扬”,听声类形,运用通感的修辞手法,用视觉的形象美比喻听觉的音乐美,将耳听之舒缓悠扬的琴声喻为目见的浮云、随风飘荡的柳絮的生动形象。“跻攀分寸不可上,失势一落千丈强”,将琴声上下高低、跌宕起伏,“上如抗,下如队(坠)”(《礼记·乐记》)的感觉,比喻为登山时寸步难行、忽然坠落的惊险画面,以形喻乐,也是听声类形的典范。

此诗在摹写声音时,善于发掘其中的情志,或将其喻为儿女之柔情,或将其喻为英雄之壮志,或将其喻为自然之胜景,或寄寓脱俗之理想、坎坷之悲慨,这些都包含了浓浓的深情。

诗作虽写诗人自己听琴的感受,却调动了各种生理感官,其中有“昵昵儿女语”之声,有“勇士赴敌场”“浮云柳絮无根蒂,天地阔远随飞扬”“跻攀分寸不可上,失势一落千丈强”之形,更有“喧啾百鸟群,忽见孤凤皇”的形声并举,化抽象为形象,写出了琴声柔情、刚勇、轻盈、失落的抑扬顿挫之美。音乐本为听觉艺术,抽象难摹,但诗人笔下颖师的琴韵不仅可听,而且可见、可想、可感,妙不可言,并且寄寓了诗人自己的特殊情感,颇具艺术感染力。

上述白、李、韩三首诗歌中,白诗描写更细腻,韩诗音域更广阔;韩、白诗意象常见,李诗意象高远、神秘。三首诗或以声喻乐,或以典喻乐,或以形喻乐,大大丰富了古典诗歌表现乐音之美的技巧和经验。无论是写琵琶、箜篌还是古琴,三首诗皆寓诗人的人生际遇和复杂情感于其中,令人读诗如见其人、如闻其声、如体其情,千载之下犹令人动容,鲜明地体现了音乐与诗歌的紧密联系。

从上古歌谣到入乐可歌的《诗经》、汉乐府民歌、南北朝乐府民歌,再到被称为“诗余”的词和“词余”的曲等,无不与音乐密切相关。中国古代诗人多通晓音律,古典诗歌为了表情达意,也常以音乐倾诉衷肠。如“琴瑟友之”“钟鼓乐之”(《诗经·周南·关雎》)的美好,“我有嘉宾,鼓瑟吹笙”(《诗经·小雅·鹿鸣》)的欢欣,“对酒当歌,人生几何”(曹操《短歌行》)的悲慨,“援琴鸣弦发清商,短歌微吟不能长”(曹丕《燕歌行》)的深婉,“我歌月徘徊,我舞影零乱”(李白《月下独酌》)的孤寂,涉及琴瑟、钟鼓、笙、箜篌、琵琶等不同的乐器。这些优美的诗篇配着动人的乐曲穿越千年,超越了时空界限,滋润着无数读者的心灵。

张华,西安建筑科技大学文学院讲师。F7EC7C08-F1D1-4B52-AEFA-8827B21A559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