忍冬

朱炳仁是一位极具创造性的艺术家。塑铜,熔铜,让铜回归生活,他一直在试图打破传统对铜的束缚,重新解构铜在当代的意义,探索铜的更多可能性。

朱炳仁,1944年生,中国工艺美术大师,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项目(铜雕技艺)代表性传承人,中国艺术研究院研究员,中华老字号“朱府铜艺”第四代传人。在铜建筑的应用上开拓创新,设计建造和修缮了杭州雷峰塔、峨眉山金顶、G20杭州峰会主会场等百余座铜建筑和铜装饰。独创熔铜艺术,开创“熔现实主义”新流派,赋予了铜流动的自由,其作品多姿多态,独具魂魄。多件作品被故宫博物院、中国国家博物馆、人民大会堂等收藏。

年近八旬的朱炳仁称得上“最懂铜的人”。他的身上不仅有雷峰塔、天宁宝塔、峨眉山金顶等众多令人瞩目的铜建筑工艺师的标签,更有通向铜的自由与诗性的熔铜艺术的写意表达。他曾在诗作中写道:“但愿我即是铜,铜即是我。”铜是镌刻在他血脉中艺术创作的来源,是通达他的精神世界和艺术想象的大道。

塑·凝固的生命

西子湖畔,旧貌换新颜的雷峰塔风姿绰约,再现着昔日的西湖佳景;灵隐寺内,飞檐雕瓦的灵隐铜殿巍峨耸立,在晨钟暮鼓中尽显工艺精巧;峨眉山落雪时节,金顶迎着朝阳熠熠生辉,化生出一片佛光普照的胜境;中台禅寺夏至时分,同源桥映着莲花流光溢彩,联通了台湾海峡两岸人民的亲厚友谊;大雁塔巨幅铜雕壁画恢宏多彩,刻画高僧玄奘求法的事迹;G20杭州峰会会场装饰沉稳庄严,彰显泱泱大国的风范……一座座令世人瞩目的铜建筑背后,有一个共同的名字—朱炳仁。

出身于“以铜为业,以书立世”的铜艺世家的朱炳仁,在铜建筑领域有着无可争议的地位。面对设计建造和修缮的百余座铜建筑,朱炳仁需要完成的是一次又一次对自我的超越。“每一件重要的铜制品,我都视为是交给时代的作品,留给历史的文化财富。”他恳切地表达。

朱炳仁认为,当代铜建筑既要延续历史,更要凝结和见证现代文化,应体现出当代铜雕工艺的突破和现代审美印记。正如他在高雄大学分享建筑设计理念时说道:“创造,是给那些带着创伤的艺术注入新的生命,生机勃勃的富有时代气息的凤凰涅槃式的生命。”

雷峰塔的重建对于朱炳仁来说,就是这样一个契机。他大胆提出:用彩铜作为塔外包的材料,给古塔“披”上五彩新铜衣。1924年,始建于北宋时期的雷峰塔由于塔砖被村民盗挖过多而倾斜,后因附近造屋打桩震动加剧而倒塌。此后数十年,关于雷峰塔重建计划和方案被持续讨论,直至2000年底正式启动重建工程。作为新建雷峰塔铜总工艺设计师的朱炳仁提议,在保护原塔形、塔基的前提下,将雷峰塔建造成一座彩色铜雕塔。他认为:“雷峰塔的历史价值和文化含量很高,它不该是一个假古董,而应是一件艺术精品。”

“用铜作为建筑材料一开始争议很大,在杭州的气候环境下铜的寿命如何、铜表面预氧化着色的可靠性如何、铜建筑的防雷技术如何运用等问题纷至沓来。”为了回应质疑,朱炳仁查阅大量资料,反复试验,最终以翔实的论证数据获得了专家组的支持。两年时间,280吨铜料,铸就了如今游人所看到的雷峰塔。唐宋楼阁式塔上,黑青色的瓦片、中国红的斗拱、金碧辉煌的梁柱等均用铜料铸造而成,塔内保留着原塔遗存及部分珍贵文物。其间雕梁画栋,古韵流香。登塔俯瞰,西湖全景在檐角古铜的风铃下一览无遗。

铜建筑的本质是塑铜,是将铜塑造成预设的造型,实现实用与美学的双重价值。与此相比,朱炳仁首创的熔铜艺术则聚焦了铜的另一面—流动的自由。

熔·流动的自由

2018年底,朱炳仁在欧洲的首场个人艺术展在柏林中国文化中心开幕。此次展览的策展人比利时安特卫普皇家艺术学院院长巴特·艾克曼斯在展后如此评价朱炳仁的艺术—“他创造了自己的世界,展现了自己的个性”“使用的是祖先的语言,讲述的却是当代的故事”“从中国传统出发,并将其融入到他的视觉故事中,通过这种方式,他找到了一条通往多样化主题的道路”。巴特所说的通向朱炳仁个性世界的作品就是以《稻可道,非常稻》《宋画迷宫》《青花铜系列》《圆明园之魂》等为代表的一系列熔铜艺术作品。

“在修建常州天宁宝塔的一场意外大火中,我发现了熔铜结晶体所涵藏的天趣。”回顾熔铜艺术的创立,朱炳仁如此描述。这个富于传奇色彩的故事,他曾在媒体访问时多次谈到。2006年,由朱炳仁负责修建的常州天宁宝塔即将竣工,一场突如其来的大火烧掉了底层的屋檐和部分铜瓦。痛惜心血付诸东流的朱炳仁在大火燃尽后,看着地面上被高温熔化的铜水肆意流淌而形成的姿态万千的结晶,萌生了一道灵感的火花。他看到了与铜建筑的凝固之美迥然不同的流动之美。这一天恰逢朱炳仁的小孙子出生。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另一个生命—熔铜在朱炳仁手中同样获得了新生。

与传统的翻模成型不同,熔铜艺术是脱离模具,让铜在一定的空间里自由流动,不受拘束,从而形成千姿百态的肌理。“铜的流动之美、自然之美显示它有无数的可能性。它可以超越历史,超越时空。”朱炳仁激动地说。由此,他作品中的铜不再是凝固的、冷峻的,而是流动的、鲜活的,充满诗性的,具有艺术观感的。朱炳仁把这种状态比作铜在“跳舞”,如“沸腾、喷金、起舞、涅槃般舞动”,这是一场上天赐予他的“铜之舞”。

朱炳仁的熔铜艺术与中国传统绘画中的“意在笔先”一脉相承,“艺术在我眼里是某种价值的传递”,他将铜水化作墨汁,竭力构建一个充满想象、不拘于形的世界,尽情传达他对人生、对世界的哲思。其后他借鉴五彩、珐琅彩、粉彩等工艺,创造出“庚彩”技法,为“铜墨”又增添了无尽的光彩。在他的作品里,铜可以是张扬而凌空的,也可以是鲜亮而夺目的。

正如《稻可道,非常稻》借用物质的“稻”来表达精神的“道”,密布于黑土地上的金色水稻向上延展着生命的气息,线条随性而自然,寄寓着对天道的敬畏与关怀;《百花齐放》以儿童画稚嫩而缤纷的笔触为创作形式,通过多种色彩的渗透与叠加,呈现出富有活力与天真气息的当代文化内涵;《宋画迷宫》以铜的流淌描摹山冷水暖、林静云深,用具有现代感的迷宫形态与宋画中的山水美学做了一次跨越时空的对话。朱炳仁的每一件作品都是唯一的,是具有无限的延展性和开放性的。

归·当代的美学

在故宫博物院的箭亭广场上,五头真牛大小的铜牛或回首舐舌,或昂首前仰,动态十足,吸引不少游客驻足观赏拍照。这是朱炳仁根据故宫博物院珍藏的唐代韩滉《五牛图》而创作的大型立体铜雕,重现了原画中五牛栩栩如生的姿态。

箭亭广场的铜五牛,建福宫的“家有金松”熔铜盆栽,朱炳仁铜器馆的落户……自2014年开始受邀担任故宫博物院的文创顾问起,朱炳仁一直在与故宫博物院探索如何“让铜回归人们的生活”。他表示:“真正的传承要赋予它新的内涵,让铜与中国的城市发展和建设、与人民的生活文化密不可分……我的愿望是让铜回家,让铜制器具重新回到人们的日常生活中。”

朱炳仁试图拉近当代人与铜的距离的想法,在坐落于杭州市河坊街的江南铜屋中体现得更为彻底。这座铜屋是朱炳仁花费三年时间倾心打造的,整体采用江南民居风格,每一处门窗、立柱、斗拱、回廊、家具等均用铜料打造而成,其内陈设青铜器、铜书画、铜壁挂、建筑模型、熔铜艺术等各类藏品2000余件。目光所及,皆瑰丽灿焕,光彩辉映间引人步入铜艺的殿堂。朱炳仁希望打造的是一座人与铜亲密接触的博物馆,展馆面向大众免费开放。“我特别欢迎大家来看看铜艺作品,在这里,观众可以自由触摸、拍照,感受铜的魅力,欣赏传统文化之美。这是我的初心。”他坦言。

2015年,2015只金灿灿的铜碗被安置在北京大学图书馆,等待参观者用心愿将其填满。这一件铜装置艺术作品《金饭碗空了》是朱炳仁带领团队历时四个月完成的。他用铜去审视人类命运的得失,引导观众聚焦对梦想、对人生的思考。在这件作品中,朱炳仁完成了一次传统铜艺与当代艺术的创意对接,也实现了一场人与铜的互动。

朱炳仁的儿子朱军岷传续了父亲的理念。在他看来,“铜是很有亲和力的材料,它不能高高在上”。于是,他秉承“让铜回家”的理念,致力于用现代美学诠释传统铜艺,在建筑、家居、文创、生活等领域赋予铜时尚、精致、优雅的气质。

“心上三点代表敬畏、感恩与坚持,敬畏自然,感恩社会,坚持创新,让铜雕技艺在传承中得到融合。”对于几十年的艺术生涯,朱炳仁总结道。在铜的多种想象中,无论是铜建筑的震撼、铜艺术的自由、铜生活的温舒,朱炳仁所希冀的都是“通过铜唤起大众的、民族的,甚至世界的共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