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雅飞

“赤壁吹箫夜月明,九嶷如黛吊湘灵。使君大有离骚意,梦忆黄州楚颂亭。清容真鉴定何如,怀古风流世已虚。留得苏家残墨在,祗今人说毕尚书。”这是嘉道文人陈文述题于《东坡楚颂帖》的一首诗,此帖旧为毕沅所藏,陈文述见后作诗跋于帖上,追念藏主当年的“清容真鉴”和“怀古风流”(陈文述《题东坡楚颂帖墨迹旧为毕秋帆尚书所藏》)。

毕沅字湘蘅,一字秋帆,清乾隆后期官至湖广总督,坐衔兵部尚书,时人称之“毕尚书”(图1)。毕沅位高权重,一生热衷收藏鉴古,在官署和私宅都积蓄了大量金石书画,本文试从传世和文献中所见书画为主,兼及碑志器物和相关拓本,再现毕沅与同道咏古、鉴古的鉴赏活动。

咏古,见证乾隆后期的尊古之风

乾隆时期,官员私衙常招揽宾客,流连诗文书画,如扬州马氏文宴、卢见曾的虹桥雅集和袁枚的随园雅集等,主宾皆以挥毫、弹琴、吟咏为尚,毕沅也不例外。以他为中心的文人群体风雅好古,鉴赏对象包括金石书画、文房四宝、玉石鼎彝等,形式则有挥毫题跋、赋诗唱和、追仿临摹等。

乾隆三十八年(1773)至五十年(1785)

毕沅任职陕西巡抚时,署第“静寄园”位于西安。不少学人名士来署从游,1773年,江宁学者严长明跟随毕沅到西安,在幕中辅佐军务撰写奏辞;1780年至1781年间,来自江苏的三位书法家孙星衍、钱坫和洪亮吉先后入幕,修志着书又搜罗金石。四人在署中逗留时间最长,娴熟经史诗文和书画,成为论文谈艺的风雅主力。另有癖好金石的张埙和王复,以文采见长的常州诗人吴泰来等,都曾逗留西安署中,加上亲友故交来往过从,一时高朋满座。因此陕西按察使的金石学家王昶,在《(官阁消寒集)序》(1783年)中称赞毕沅道:“盖河间中丞一时风雅,总持东南,宿望英才,半在幕府。”此一时期毕沅官旅惬意,常与同幕士子以咏古为乐,当中包含有书画金石的吟咏,包括毕沅自藏者、任上所得者、访碑发掘者等。

1782年五月刊行的《乐游联唱集》是作于西安节署的诗集,联吟者主要有毕沅和吴泰来、严长明、钱坫、孙星衍、洪亮吉六人,其中吴泰来是毕沅的同年进士,当时正受毕沅延请,主讲于关中书院,其余四人是毕沅幕宾。从诗集目录所见,题咏对象包括鼎铭、石经、绘画、汉瓦、秦镜、隋塔、唐钟等。其中《董源潇湘图》是毕沅藏于署中的秘宝,他不仅多次私下展玩赋诗,还出示藏品供军青宾展玩,众人在抚署静寄园的终南仙馆内联句题咏,对图中人物和风景进行详述细描,穿插了文人对仙境的惯有想象,足见幕中展玩清吟、题诗咏古的热闹场景。

1784年刊于青门节院的《苏文忠公设祀诗》是署中咏古的另一诗集。此集缘于毕沅在抚陕时得到陈洪绶所绘的苏东坡画像,因东坡曾任陕西凤翔通判,而毕沅素慕东坡为人,加上苏轼寿辰(十二月十九日)正值辞旧迎新之际,遂自1772年始有此祀,毕沅还将历年雅集之作纂集成册。雅集时悬东坡画像于堂上,命伶人吹玉箫铁笛,又自制迎神送神之曲,毕沅率领幕中诸名士和属吏门生衣冠趋拜为寿,随后张宴设乐,即席赋诗,次韵题咏,同集者往往至数百家,当时称为盛事。每年来幕名士皆有续咏此祀,直到毕沅总督两湖时才罢。周曶鼎和《潇湘图》的吟咏,体现了学者对文字考证和图像观察的重视,而《陈洪绶绘苏东坡画像》的题咏则表达了文人对宋代名臣苏东坡的敬仰。无论是商周文字的研究、唐宋名迹的欣赏,还是名宦画像的追思,这些围绕着轶文遗墨的咏古活动,都见证了乾隆后期弥漫学术界的尊古风气。

乾隆五十年(1785)至五十三年(1788)

毕沅任河南巡抚时署第位于河南开封,位于内署西偏的“篙阳吟馆”是主宾宴饮之所,馆内有数石峙于窗前。众人赋诗挥毫、评碑赏帖,留下大量咏古记载。1786年,毕沅同人在开封抚署鉴赏黄易藏拓,其一为《熹平石经残石拓本》(图2),毕沅不仅作长诗题咏石经源流,文末还兴致勃勃地写下与幕友分享金石的乐趣:“小松家藏金石甚富,每获宋榻本,必索余跋尾,并以属幕中好古之士,翰墨之缘,亦一时之盛也。”(图3)此拓后还有同年七月徐篙、钱坫作于大梁节院的观跋,以及孙星衍、洪亮吉的长题,诸题识或借石经以定经文,或推敲笔画追溯书法源流,不胜题咏之乐。

常州诗人赵怀玉于1788年夏到开封抚署逗留数月,其间与幕中同人排日招饮,作有《篙阳吟馆观清明上河图真迹》一诗,描绘幕中同观毕沅藏品的情形:“士女清明盛上河,择端遗迹重摩挲。谁抛艮岳连嵩岳,忍话宣和与政和。人梦东京空着录,画珍北苑共搜罗(吟馆藏有董源潇湘图,是日同出示客)。庭前扰有残山在(庭中有太湖石,相传为民岳旧物),曾见繁华一刹那。”《清明上河图》(图4)和《董源潇湘图》是毕沅所藏两大名迹,众人摩挲珍品话当年,画中景与眼前景交融,恍如重见旧日繁华。两图现均藏北京故宫博物院。

乾隆五十三年(1788)至嘉仄二年(1797)

毕沅任湖广总督时驻于湖北武昌,署内有“天香馆”等处,从游者除方正澍、章学诚、凌廷堪、武亿等旧宾外,新入幕者有经学家汪中、胡虔、臧庸,书家万承纪、邓石如,画家王宸等,其时因白莲教叛乱加上荆州水患,但咏古唱酬也时而有之。毕沅友人王文治在1790年的武昌之行中,为毕沅所藏的《苏文忠天际乌云帖》题咏九首诗,俱合卷中诗以及前人题诗而唱和,《梦楼诗集》卷十九收录,从诗题可见鉴赏情景:“((苏文忠天际乌云帖真迹》项为同年秋帆制府所获。卷尾有元虞伯生题诗四首,并跋语十二行,柯丹邱、张伯雨、倪元镇及明义兴马治,俱合卷中诗及虞诗并和之,各得九首(唯倪诗七首)。余亦缪次其韵,兼呈制府。”此诗亦见于《中国嘉德2010春季拍卖会(宋元明清法书墨迹)》中(图5)。

借园修楔亦是武昌咏古之例,雅集由刘锡嘏在借园主持,刘氏字纯斋,曾任湖北督粮道,革职后在毕沅身边留候差遣。1793年适逢癸丑年,与王羲之兰亭修楔的年份相合,当地又议雅集,时因刘锡嘏将赴京,故提早于二月二十日举行。同集者三十一人,包括正在武昌作客的王文治以及毕沅的幕宾王宸等,雅集时众人各集《兰亭序》中字为诗。毕沅不知是否与会,但作有一首集字《兰亭序》的六言律诗题于雅集图后,王文治的集字诗也收于《梦楼诗集》中,诗题为《二月二十日,刘纯斋于借园预修楔事,同人皆集楔帖为诗,余再成二首,顾用韵不能不复前作也》。

现藏南京博物院的王宸《借园修楔图》(图6)即作于癸丑年的借园修楔中,画面群山怀抱中,园林春意盎然,士子拄杖清游,可与吴翌凤的诗词同观。该图前有王文治临本,题识中自言仿宋人缩本临写而成,并特地提到了毕沅藏品:“灵岩山人所收定武兰亭是柯九思家藏,殆希世之珍也。”(图7)这里提到了毕沅所藏的《宋拓定武兰亭》(图8),此拓是元柯九思家藏本,在清初已珍若拱璧。王文治于1793年正月在毕沅武昌督署获观此拓后,“项向山人借临数日,觉书格颇有所进,正如佛光一照,无量众生发菩提心,益叹此帖之神妙不可思议也。”(图9)可见鉴赏活动经常跟临古相关,凸显了藏品对于欣赏者的重要意义所在。

鉴古,体现延续与保存的学者气息

毕沅主宾在咏古时,除了体现出高超的诗文修为外,还流露出艰深的专业学养,如前述周曶鼎的吟咏需要释读古文字的能力,《潇湘图》的品评需要欣赏画作的能力,借园修楔更要求参加者就楔帖集字挥毫。围绕在毕沅身边的文人群体中,不仅有骚人墨客,部分更是金石学家、经学家和史学家,其鉴赏也具有学者气息,涉及书画碑拓的收藏、考释乃至鉴定等。

鉴赏毕沅本人之藏品

以书画鉴定家王文治为例。王氏与毕沅是乾隆庚辰科同榜进士,他在游历楚洛时多次为毕沅掌眼鉴定,两人经常共同分享对收藏鉴古的热衷。1775年春王氏在西安署中欣赏毕沅藏品多种,如二月九日为《明董其昌书白居易琵琶行册》作观款,二月春分前二日观毕沅所藏唐临右军《瞻近》《蜀人》二帖。两人的鉴定活动到晚年更为频密,如毕沅所藏《月仪帖》上就有王氏晚年题跋(图10),4L 57L刊刻《经训堂法书》时,也请王氏参与鉴定(图11)。1793年春,王文治在武昌督署为毕沅藏品作鉴定,仅所知跋于是年暮春的就有四种。(一)跋《僧怀素小草千文卷黄素绢本》,指出怀素深得右军草圣之室,晚年所作此帖纯以淡胜,并将此帖列为毕沅所收唐宋名迹中第一名品。(二)跋《右军长者帖册拓本》作于武昌节院的岁寒吟阁,指出此拓纸墨精妙,定为南宋拓本。(三)跋《宋拓虞恭公温彦博碑》(图12),认为此拓“能传骨肉兼能传血”,并与同日所见宋拓欧书三种同观,认为“皆世间希有之物”。(四)跋《宋拓定武兰亭真本卷》,将鉴书譬之审音切脉,非足为外人所道。从王文治的题跋中,都可见到毕沅藏品的丰富和署中鉴定活动的活跃。

鉴赏毕沅亲人之藏品

以毕沅之弟毕泷为例。毕泷是知名藏家,他曾将不少藏品转手给毕沅,也常在毕沅藏品上加盖鉴赏审定印。他有部分藏品置于毕沅署中,如毕泷所藏的《宋拓岳麓寺碑》(现藏“台北故宫博物院”),上有幕中多人的鉴赏题跋,包括王文治1775年作于西安抚署之跋以及1793年作于武昌督署之跋,1778年张凤孙、严长明和张埙作于西安署中的题跋。毕泷所藏的另一拓本《宋拓怀素帖册》(现藏“台北故宫博物院”)上,也有严长明和徐坚等人的幕中数跋,以及钱坫的篆书引首。诸跋或就文字书风发表意见,或略论个人与藏品的因缘,或赞赏藏主的真赏精鉴,流露出获观珍拓的欣悦之情。至于毕泷在江南里第的藏品更多,毕沅的不少友人都有与毕泷品评共商的经历。

鉴赏毕沅友人之藏品

以金石学家黄易为例。黄易虽未尝游幕毕沅门下,但两人过从甚密,曾多次将藏拓供毕沅幕府鉴赏,现藏北京故宫博物院的黄易旧藏碑拓上,留有不少毕沅同人在开封署中的题跋记录。

1785年七月,毕沅跋《汉庐江太守范君碑拓》,末云:“乾隆乙已秋七月,余与严侍读道甫、洪孝廉稚存、孙明经渊如、王参军秋膜同观于大梁节署,因跋其末,灵岩山人毕in。”此外还有孙星衍、严长明之跋(图13)。同月,毕沅署中又赏《汉凉州刺史魏君碑拓》,毕沅认为该碑“可与鸿都残字同为传世之宝”。翌年五月,黄易访毕沅抚署时出示碑拓请题,《朱龟碑拓》上有六月三日的同人题识:“镇洋毕沅、余姚邵晋涵、江宁严长明、铅山蒋知让、阳湖洪亮吉、孙星衍,同观于中州节院,时乾隆丙午六月三日。”六月五日,孙星衍和徐坚又作题跋。《成阳灵台碑拓》也观于同时,上有蒋知让所题观款:“乾隆丙午六月四日,镇洋毕沅、吴徐坚、余姚邵晋洒、江宁严长明、阳湖洪亮吉、孙星衍,同观于中州节院,铅山蒋知让同观并题。”

以上四种黄易藏拓均藏北京故宫博物院,并及前文论及的黄易藏《熹平石经残石拓本》,都是毕沅和幕宾在署中所赏,他们或借题识厘定经文,或推敲笔画追溯书法源流,颇见其时风雅。

乾嘉后期宫廷收藏日益集中,官宦幕府成为文人鉴藏的重要来源。毕沅不仅富于金石书画收藏,而且交游广泛、鉴赏频密,他与亲友同道通过诗文题咏、考证鉴定和书画临摹,达到演绎和契合古人的目的,进而延续传统、保存文化。毕沅生荣死哀,政绩不乏争议,但艺事令人追念,时人有“广厦当年覆庇周,尚书风雅足千秋”之叹。以毕沅为中心的群体有书家、画家、诗人、学者、金石学家、收藏家等,他们关于书画器物的鉴赏应是“尚书风雅”的重要方面。本文所述的咏古、鉴古仅能略趋冠一斑,但对于了解乾隆后期的书画器物鉴藏或有所助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