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嘉禄

我读初中那会正值十年动乱,谁也没有心思读书,天天混日脚,但根据伟大领袖的“五七指示”,必须走出校门学工、学农、学军,这里单说学农。有一年我们去川沙县北蔡公社参加秋收,去北蔡要过江,我们这帮野孩子叽叽喳喳走了两个多小时,一身臭汗赶到公社。按规定每个学生得跟一个农民下地干活,在打谷场上列队,听到自己姓名后出列,向“师傅”鞠一躬,然后接过锄头镰刀等农具。我的师傅是一个哑巴,在队里负责养牛,我向他鞠了一躬,接过一件湿漉漉脏兮兮的蓑衣,这个老古董让大家笑翻,说是大将军的战袍,吵吵嚷嚷地要我披上。我不睬他们,跟着师傅走过数条田埂,钻进低矮的牛棚,与两头壮硕的大水牛和一头牛犊见了面。

第二天一早,我就跟师傅牵着牛出工了,此后几乎三天两头要套车运货,或者到田头犁地。这些农活我都不会干,只好坐在树下负责看管那头小牛。经过大田的时候,同学们纷纷直起身子取笑我:大将军!放牛娃!

师傅的老婆是能说话的,是队里的生产能手,她矮而壮实,在他家里喝大麦茶时,跟我讲了不少话,她是在替师傅说话。临走时她朝我衣袋里塞了几把炒黄豆。师傅是正宗贫农,栖身于两间低矮的旧草房,家无长物。

秋收快结束了,师傅的女儿要出嫁了,他们得知我在班里负责宣传,就嘱我剪几个大红喜字,这个还不是小菜一碟!我飞快地剪了一大堆,还有几个被剪成圆形的或四角带花的,他们惊喜得两眼放光。

我给师傅家剪大红喜字的消息很快传遍了四邻八乡,还被当作好人好事编进学农简报,看到“与贫下中农打成一片”这类虚头花脑的谀辞,我也有点飘飘然。

好,节目来了,农民师傅除了叫我剪喜字外,还争相拖我去画灶头。上海农村有画灶头的风俗,过去是画灶王爷,现在移风易俗了,那幺画什幺呢?我用广告颜料画了向日葵、梅花和松树,还有拖拉机、收割机、大公鸡等,反正凑成贫下中农喜闻乐见的吉祥图案就成了,最后连刚刚发射成功的人造卫星也画上去了。

师傅们不会让我白干,云片糕、烘山芋、年糕片、炒黄豆塞满在我衣袋,我带回寝室,朝地铺上一洒,笑看大家滚作一团。后来领队老师也放出话来:“好好干,不要捣蛋啊,学农结束后给你一个学农积极分子。”

有一天下雨,我跟同寝室的五六个同学打听到去北蔡镇的路线,一个个打起伞、遮住脸,开小差啦。在浑浊的泥浆水里差不多趟了一个小时,穿过弯弯曲曲的田埂,裤脚管全部湿透,一路上还人模鬼样地抽了几支烟,北蔡镇总算到了。冲进一家摇摇晃晃的小饭店,每人花一角钱喝了一碗大肠线粉汤,然后再点上一支烟,在小街上转一圈,将镇上的铁匠铺和农具店取笑一番,打道回府。

半路上雨停了,我看到田边长着一丛野菊花,小小的、白色的野菊花真是太可爱了,我顺手采摘下来,捧回寝舍后就插在一个小玻璃瓶里,放在自己的铺位旁,然后大家敲着搪瓷饭碗吃晚饭去了。

饭还没吃完,有一女同学跑来传话:班主任找你谈话。开小差的事她这幺快就知道了?来到临时办公室,班主任没有问我去北蔡镇的事,而是拿起一捧野菊花晃了晃:“这是你采来的?小资产阶级情调还蛮浓的嘛。”

“这个……毛主席不也写了诗吗?战地黄花分外香。这几朵野菊花就是战地黄花吗?”

“可这花是白的呀。”

我看了一眼野菊花,不错,是白的,难道一定要黄色的花才“分外香”啊?才属于无产阶级?不过,我捣破头皮也想不出用什幺词来反驳她,后来有人告诉我,是班长出卖了我。

因为这起“菊花事件”,我的“学农积极分子”也泡了汤。但是我不后悔,毕竟,我给北蔡的贫下中农师傅留下了浓墨重彩的灶头画,毕竟我和同学们偷偷地跑到镇上喝了鲜美无比的大肠粉丝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