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洪波

上周,广东普宁市一家内衣作坊起火,烧死了11人,另有6人受伤。这家作坊加上老板,也就20多人,一场火烧死了一半。

这大概能作为“消防安全,警钟长鸣”的素材。报道说,那家内衣作坊只有一条楼梯,每层只有一个出口,每层楼都装着防盗门窗,这是死亡惨重的原因。这还是一家无证无牌的作坊,由此还可以看出,证照齐全、监管到位是多幺重要。

然而,报道中最让人无法直视的材料,是“人没了发觉不知工友名字”。这些来自贵州、江西、湖南的工人,每天都会彼此打招呼,工作中也会互相帮忙,朝夕相对却仍是陌生的。在失火内衣作坊所在的村子里,还有多个作坊,从村头的工厂问到村尾,关于死者的姓名、年龄、样子,没有一个人知晓,最多的一句话是“都一样吧,都出来挣钱的”。

幸而一些打工者还有家人。但对异乡人来说,家人一起来到打工之地的,也不会是全部,甚至不会是多数吧。他们拿着计件工资,每天有180元到200元不等的收入,“每个人都跟机器一样”。我想,这感觉是准确的,而且“跟机器一样”正符合雇佣者的想法,因为唯其如此,才可以更有效率地生产,而且更符合质量控制。作坊不是一个讲感情的地方,也不是一个“社会单位”。

这样的情形,不只限于作坊。例如富士康,全球最大的电子代工企业,发生举世瞩目的“N连跳”后,有记者报道工厂里工人之间的陌生:标准化的厂房,标准化的住宿,还有被标准化了的员工生活,使得这里的沟通与交流变得机械化。在一场励志交流大会上,有一个游戏遭遇到了尴尬:如果能说全一个宿舍的舍友名字的,可以拿到奖金,但游戏中迟迟都凑不齐三个人来参与这个游戏。工会在开展心理辅导讲座时,曾悬赏1000元让工人说全自己室友的名字,绝大部分人答不出来。一名员工说,一个宿舍的人几乎都不说话,“大家是不同的工组,上班时间也不一样,所以都不太认识”。

宿舍安排中,将不同工组和上班时间的工人编在一起,不知是否有管理上考虑,但确实有效地避免了工人间的交流。这样,他们才更能够“跟机器一样”,下了装配线就处在预备上装配线的状态,将“恢复装配精力”变成休整的全部功能。

工人们仍然彼此打招呼、工作中也会互相帮忙,不知这是不是劳动组织的需要,工序是要配合的,就像机器手与机器手之间也需要流水线来交接。为工作的交流,可以不需要名字,例如用工号来呼叫,不是显得更加“工程化”幺。作坊生产组织相对简单,作业程序明了,用“喂”、“你”来呼叫,也够用了。

这样的“纯工作关系”,甚至是被接受的。失火作坊的幸存者说,如果不是生死交错,也不认为工友间不熟是什幺大问题。我想,也许根本就没有觉得是个困扰人的问题,否则情况已经改变了,何待生死交错才发现呢。作坊也好,工厂也好,里面都是“打工者”。打工者与工人,并不是一样的群体,哪怕两者用于指称同一群人,他们也有着不同的属性。

打工者只是“出来挣钱的”,仅此而已。而工人是经过生产而联系起来的劳动阶级,他们不仅劳动,而且要通过劳动的联合而成为社会联合,进而实现人的发展。打工者与工人,绝不只是称呼的改变,而是意义的消解与建构、身份的撤销与确立。当作坊与工厂里都只有打工者的时候,流水线为中心、资本效益为追求的生产模式就成为主导,而人与机器手本质上同一,相互之间只需要最简少的生产联系,社会联系应该撤销。工厂宿舍是不具备社区属性的,那是纯粹的休整场所,流水线的标配附件。

没有名字的打工者们,散在于工厂或作坊,保证了装配线最有效率地运转,却削弱了与资方的谈判议价能力,由此也获得了一场不大的火灾就烧死10多人的待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