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小姐

二十一岁那年,我患上了一种病,叫神经性贪食症。直到现在,知道这个病的人依然很少。换一种通俗的说法,就是暴饮暴食,但也并非人们一般意义上所理解的“胡吃海喝”。

最严重的时候,我特别恐惧吃饭。因为我真的已经不知道该怎幺吃饭了,很怕自己一吃就又吃过头。稍不留神,我就会无休止地往肚子里塞抹茶蛋糕,吐司面包,各种巧克力……

为了消耗那些过量的卡路里,我学会了催吐。刚开始还需要借助大量喝水的方式,使胃里来不及消化的食物在水的动荡中倾泻出来。后来,我几乎熟稔到吃完东西一低头,刚进入食道不久但形状已经不堪的混合物渣滓就能原路返回。

在将近两年的时间里,我深陷在这样一个死循环中,吃了吐,吐完继续吃,周而复始。我的朋友、同学,甚至家人,都知道我有这个毛病。但是他们谁也没有亲眼见过我吃东西。我都是躲到不为人知的角落里,偷窃似的大口吞咽。我也从未在人前吐过一次。他们能够看到的,就是我日渐肥硕的身体,以及紧绷在身上的黑色运动T恤。

我不求亿万财富,亦不希求长命百岁,甚至连爱情的甘露我都可以不去啜饮,只求能找到存在的意义,找到让我睡下和醒来的理由。这样,我就不会把所有的时间和精力都花费在咀嚼上。不记得窗口那轮肥肿的月亮已挂在树梢上多少个日子了,我只知道生活以从未有过的残忍和虚无把我拖向溃败。刀锋般的粗粝和真实,让二十一岁的我开始希冀有上帝这种东西存在。

真的,接受了二十多年正统唯物主义教育的我,竟要去求助怪力乱神了。我就是在那种绝望的时刻,邂逅了看起来似乎比我更加不幸的叔本华。

这位三十岁就写出《作为意志和表象的世界》的天才,父亲是个大富翁,可在他十几岁的时候就自杀死掉了,他与母亲又互为寇仇,见面三分钟就能吵翻屋顶。有一次,他年轻而美丽的母亲,怒火中烧,竟亲手把他推下楼梯。从此以后,在长达二十四年的时间里,直到母亲去世,母子二人都没再见过面。“一个得不到母爱甚至被母亲憎恨的人是没有理由迷恋这个世界的。”叔本华的悲观主义也就由来有自了。

他让我领悟,痛苦并不是某个人的专利,而是人们面对的普遍问题。虽然大多数人都喜欢把自己的痛苦想象得独一无二销魂蚀骨,但在人类漫长的进化中,真正绝无仅有的东西凤毛麟角。所以,被亲情和女人伤害殆尽的叔本华,固守在自己构建的哲学城堡里,遥望作为意志和表象的世界,冷眼旁观世人嬉笑怒骂。他没有横扫六合并吞八荒的野心,相比于做世界征服者,他更青睐于自我征服者。对他来说,幸福就是自给自足。

现在,我对自己过去多年的暴食充满感激。尽管暴食给了我很多问题,但它远好过在少女时期怀孕生子,远好过沾染上海洛因,远好过自杀。

即使能穿越回去,我也不得不承认,叔本华的哲学并没有改变我的生活,它只是让我意识到,人生中有些痛苦是必须承受的,每个人都会有自己的容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