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机在跑道上滞留近一个小时。座舱内的闷热令人昏昏欲睡,仿佛闭上眼就能立刻跌入无意识的深层睡眠里,但那也极可能是班古里昂机场(Ben Gurion Airport)繁琐的盘查和安检让人疲倦。漫长的等待让一些乘客在飞机终于滑行的刹那失控地欢呼和鼓掌,可是别高兴太早,缓缓滑动飞机又停下来,机舱的灯骤然亮起,机长通过广播说,基于某些安全的理由,所有人必须重新登机。

乘客们拎着行李捧着外套退到了候机楼,仓皇和狼狈形同逃难。没有人知道发生了什幺事情,坐靠窗的旅客说他看见地勤卸下货舱内所有的行李,因为有人办理check in托运包包却未登机。坐后座的人说空姐在他旁边查到一个搭乘原航班由首尔飞来以色列却未下机的阿拉伯人,什幺样的说法都有,人在恐惧中想象力总是特别丰富。

带枪教师

我索性盘坐在地上,取出背包里的笔记本电脑整理照片:满是弹孔的锡安城门(Zion Gate)、在街头被我错当垃圾桶的未爆弹处理箱和街坊无所不在的铁窗。有张孩子在玫瑰花园嬉戏的鸟瞰照片,我按快门的当下觉得刺目,说不出所以然来的奇怪,将照片放大检视,发现陪伴着孩子们的老师斜背着一把步枪。或许我应该将照片档案夹更名为“枪与玫瑰”。

“很酷的照片。”我的背后有人赞叹。患难往往让陌生旅人变得亲密,搭讪的人叫做安,是1992年随父母由俄罗斯移民回以色列的犹太人。我谎报姓名职业,我在旅途当中总是这样。你好,我是当小学老师的彼得,是种田的戴维。换一个名字,也就重新了发明自己。

“第一次来以色列?”

“哼,碰上这种讨人厌的安检应该也是最后一次了。”

“你不喜欢这里吗?”

我不喜欢这里吗?我发现我无法直接回答这个问题。旅行的画面上上下下地在脑海跳动,这地方充满杀气,然而它又何其美丽:圣石圆顶寺(Dome of the Rock)矗立在一道干净地平线上,金色穹顶衬着天空的蓝色渐层好似蒂芬尼珠宝盒。通往哭墙的斜坡上朝圣者络绎不绝,像极了天使们在雅各布的天梯上爬上爬下。客西马尼园(Galen of Gethsemane)里犹大自缢的千年橄榄树,枝干瘸曲交错充满生命力,分明就是梵高《橄榄树的回忆》里的画中风景。犹太法典当中说“十份美丽赐诸世界,一份归于全世界,九份独属耶路撒冷”,我以为这赞美并不夸张。我不喜欢这里吗?我说:“我只是对这个地方多一点理解了。”

耶稣故乡

原来以色列在星期五星期六放假。原来犹太人餐桌上并没有猪肉和甲壳类海鲜。原来,在耶稣降世的伯利恒,小镇居民不过圣诞节。

小镇仿佛被镇在咒语中沉沉地睡着了。12月初的伯利恒,午后的街上缓缓走着猫,电线杆上不牢靠的阿拉法特海报被风吹得噗噗作响,没有商店播放《Merry Xmas》,也没有圣诞节大甩卖。下午5点我置身耶稣诞生的马槽教堂(Chapel of the Manger),外头有清真寺礼拜塔呼唤着穆斯林前来祷告,低沉诵经声嗡嗡嗡,似咒语又似催眠。这里,是巴勒斯坦人的地盘。

以色列人并不被允许进入伯利恒小镇,然而伯利恒里的巴勒斯坦人也出不来。1948年犹太人在巴勒斯坦建国,并在1967年6日战争占领约旦河西岸和加沙走廊,收复了耶路撒冷旧城区(Old City)。公元前586年,巴比伦帝国劫毁耶路撒冷圣殿,犹太人被趋离故土。如今流浪了近2500年的民族重返家园却造成了另一个民族开始流浪。当地的巴勒斯坦人四散流亡,某些地方虽维持原状,列为自治区,但他们哪里也去不了。既非定居,也非旅行,就只是流离。

天国信箱

伯利恒的店家拉起铁门向我们兜售明信片和十字架。70岁的老板阿布为了生计,必须学习敌人语言,接收敌人货币。阿布说他小时候总会和外婆搭公交车到圣石圆顶寺做礼拜,但如今他想要前往,除了获得以色列的许可证、贵宾证,就唯有偷渡一途,两地相隔仅8公里,然而对阿布而言,却是世界上最遥远的距离。巴勒斯坦人渴望耶路撒冷,犹如犹太人坐在巴比伦河畔,一追想锡安(即耶路撒冷别称)就哭了。

流离的犹太人重返圣殿遗址,面对哭墙虔诚祷告。有人眼中噙着泪水,用额头撞击厚重的石墙,但也有人手持手机祷告,我悄声对导游说:“喂,这未免太不庄重了吧。”他说:“嘘,别瞎说,犹太人相信可以借由这堵墙与神对话,讲手机的人八成是在电话询问远方亲友有没有话要转达上帝。”

2008年夏天奥巴马造访以色列,将祈祷文写在饭店信纸塞到了哭墙墙缝中,他对上帝说:“上主,保佑我和家人,赦免我的罪恶,帮助我抵御傲慢和绝望。赐我智慧,好让我做事公平正确。并让我成为旨意的器具。”亲自前往的,都将心愿和告解藏在墙上;未能到场的,仍可以将心愿或祷文投递至天堂信箱,kotel@onemail.bezeq。com,电话公司会将信件打印塞到哭墙砖面隙缝当中。

一群奔跑男孩嘻笑声打破了哭墙肃穆气氛,我一回头就看见犹太拉比领着一群男孩前来朝拜。我在圣石圆顶寺也看到许多阿拉伯小孩子。阿拉伯孩子、犹太人孩子,他们被大人们各自带往教堂或清真寺,说这就是你们的天堂。

苦伤路上

然而在耶稣曾经背负十字架被迫游街的苦伤路(Via Dolorosa)上,小径纷繁如掌纹,我在其中穿梭,鼻子闻到的是面包香,耳朵听见的是阿拉伯人如歌的叫卖声,嘴巴品尝着由芝麻糊、柠檬汁、大蒜、茴香调制的胡姆酱(Hummus)和犹太人袋饼(FaEafel),那同时也是充满感官和身体的耶路撒冷。

苦伤路的尽头是圣墓教堂(Church of theHoly Sepulchm),那是耶稣被钉上十字架受难的地方。许多的基督教支派进驻这座教堂,有人捻香祷告,有人辟室告解,有人下跪忏悔,不同的教派在晦暗的空间当中用自己的方式膜拜上帝。弥漫的熏香烟雾中也不乏小贩用简单的英文说:“教堂,这里,神圣喔,明信片,好看,好看,买一张!”

九霄惊魂

漫长的候机过程,我在脑海把耶路撒冷重游一遍。

我和安从上帝创世纪开始聊起,聊到了辛德勒名单。再度进入机舱,简直和犹太人重返家园一样兴奋,机上的安检程序并没有减少,斜前方的阿拉伯人被核对身份证,所有人都必须坐回登机证上的划位。

飞机趁着我做梦的时候飞上1万英尺。我梦见蝙蝠侠耶稣,梦见小丑的引爆定时器。滴答滴答滴答,定时器的声音由梦里面传到了梦的外面。

机上有定时器。

我张开了眼睛,看见所有人面面相觑,滴答滴答的声响来自斜前方的阿拉伯人。

空姐驱离了我们这一区的乘客,把椅垫地毯掀开来,然后发现了一只手机。滴答滴答滴答。邻座的韩国大婶很入戏地拎着包包往后冲。“靠,不会吧。”我岔出心神想是不是也该拿起手机,传个短信回家交代一下。高空没有乱流,我却感觉晕眩,旁边的张妈妈闭上眼睛祷告,一脸的平静。滴答滴答滴答。

但空姐迅速地把手机电池取下,声音消失了。

原来阿拉伯人已关闭的手机早设定闹钟装置,他忘记了。空姐板着脸对阿拉伯人说:“请全程关闭手机。”空姐才是蝙蝠侠。

我几乎是笑着咒骂:“搞什幺呀。”张妈妈微笑说:“别害怕,上帝会保佑我们的,不是吗。”我羡慕她的笑容,从容淡定,没有恐惧,那个当下,我是多幺嫉妒那些有信仰的人。

(责任编辑/唐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