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蒨蒨

意大利魔幻题材影片《故事的故事》(2015)以奇异的情节和浓丽的色彩点亮人们的眼睛,对人性深处阴暗面及闪光点的挖掘亦不可谓不深。作为意大利导演马提欧·加洛尼第三次入围戛纳主竞赛单元的作品,在当年收获无数好评。而电影改编所依托的原着——《五日谈》这部古老的故事集也重新焕发出生机,展示出独特的魅力。

从《故事的故事》说起

影片由 “女王”、“两个老妇人”和“跳蚤”三个单元组成。第一个故事讲述的是王后多年不育,国王冒险杀死海怪,却负伤身亡。由于海怪心脏的魔力,王后与为之烹调的女仆同时生下男孩儿,两个孩子形貌极其相似并且感情深厚。但是王后出于嫉妒不断加害女仆的儿子,最后竟化身怪物,被王子刺死。第二个故事中,贪恋肉欲的国王误认为住在王宫附近的两个老妇人是美貌少女,进而展开疯狂的追求。聪明而有野心的姐姐在夜色的掩护下进入皇宫,败露后被扔到野外,幸而得到女巫的救助,变得年轻美丽,得以与国王结婚。而妹妹误信姐姐是“换了皮肤”才貌美如花的,回到镇上竟请屠夫剥掉了自己的皮。在第三个故事里,国王把自己喜爱的巨大虱子的皮制成革,许诺猜出虱子皮的人即可娶公主为妻。一个凶残丑陋的男巫猜中并带走了公主。受尽折磨的公主在杂耍演员的帮助下出逃并杀死男巫,最终回到自己的国家,加冕成为女王。

三个故事各自独立又彼此串联,这种交织叙述使得影片的结构精巧而均衡。人物的服饰也极为考究,呈现出浓浓的中世纪风情。取景方面,宫殿、城堡、农舍、村落、野外等场地在忠实还原历史风貌的同时不乏童话特有的奇幻元素。更值得一提的是,影片的色彩语言异常鲜活:王子虽然长相俊美,却患有白化病,头发和皮肤雪白;身着一袭黑衣的王后在一尘不染的雪白房间里啃食丈夫用生命换来的海怪的心脏;老妇人一觉醒来,雪白的皮肤被猩红色天鹅绒毯子包裹着,红色的长发在绿色苔藓的映衬下,宛若维纳斯的诞生……凡此种种,不仅带来极强的视觉冲击力,而且带有某种神秘的隐喻和暗示色彩。油画般浓丽的色彩,加上充满奇幻想象的情节,使得观众即使并不想深刻理解电影的寓意,也会欣然接受它引人入胜的故事。

至于电影的寓意本身,也同样复杂而深沉,值得推敲。不同于《纳尼亚传奇》《哈利·波特》之类色调明快的魔幻电影,这部影片的故事情节几近荒诞诡异,其意图不是娱人耳目或引起恐惧,而是试图窥探人性深处最为阴暗的一面。影史上通常称之为“黑童话”。王后对儿子疯狂的控制欲,国王对肉欲的沉迷和两个老妇人的愚蠢与野心,国王对巨大虱子的病态癖好以至于不顾女儿的幸福……这些情节虽然匪夷所思,但并非完全不能理解,观众从中不难窥见人类的病态欲望,虚幻离奇的情节之中影影绰绰呈现出最真实普遍的人性弱点。虽然如此,每一个故事又都有一个相对明朗的结局,人性的阴暗与美好并置,希望和真理并未缺席。

更为突出的是,《故事的故事》几乎可以说是一部女性电影。影片中的女性形象比男性更为主动,无论是控制欲极强的王后,性格迥异的两个老妇人,还是从乖巧柔弱变得坚强勇敢的公主,都使得男性形象黯然失色。尤其是最后一个故事中的公主,其成长过程具有强烈的女性主义色彩。落难的公主只能被动等待救援吗?原着中确实如此,而电影则又向前迈出一大步,在营救公主的人相继被杀后,公主亲手杀死男巫,割下并带走其头颅。正是这一情节,使得公主的形象比其他童话中的公主更加光彩照人。

英国《卫报》对这部电影的评价是“混合黑色漫画恶趣味和狂欢节气质的杰作,它严肃客观、不动声色地探讨了世间一切事物”。如果说“严肃客观”“不动声色”是影片自身的特点,那幺“黑色”“恶趣味”和“狂欢”则完全来自原着《五日谈》。影片正是从《五日谈》中选取了《有魔法的雌鹿》《老妇人原形毕露》和《跳蚤》三个故事,在情节上大体接近原着。

《五日谈》与《十日谈》

《五日谈》原名《最好的故事》,作者是意大利诗人吉姆巴地斯达·巴西尔(Giambattista Basile,1575—1632)。这部作品用那不勒斯方言写成,作者逝世后由其姐姐在1634—1636年间以“Gian Alesio Abbattutis”的笔名出版。与薄伽丘的《十日谈》(1350—1353)类似,《五日谈》同样采用故事套故事的框架结构,这也是此书得名的原因。这些故事的缘起本身也是一个童话:佐扎公主由于受到诅咒,不得不嫁给昏睡的王子,她用泪水唤醒王子,却被女奴冒充。女奴成为王妃,佐扎则混在讲故事的人中趁机揭穿女奴的骗局。在这一框架之下,10个人在5天之内每人每天讲一个故事,总共50个故事。这些故事大多来自民间故事,而整部作品的语言风格则带有鲜明的巴洛克文学特色。因此《五日谈》既属于意大利民间文学,也常常被归入巴洛克文学的范畴。

欧洲民间文学与文人创作的主流文学的发展并不同步,虽然《五日谈》成书于17世纪,但就其内容而言,却带有浓郁的文艺复兴时期乃至中世纪市民文学的特点。故事的题材大体可分为三类:一类是傻瓜与老实人的故事;一类是善良与邪恶较量的故事,意在惩恶劝善;最后一类也是占比例最大的一类即爱情故事。第一类故事并不是简单地拿愚笨的小人物取笑,相反,作者对这类人物有所偏爱,往往是在劝诫人要老实本分、各安天命,所以一般会有一个 “傻人有傻福”的圆满结局。例如 《佩伦托》中的主人公生性愚钝,却因为帮午睡的仙女遮阳这一小小的善举而娶到美丽的公主;《瓦迪埃罗》中的主人公虽然愚不可及,连最简单的看家和卖布料都做不好,却因为母亲的智慧而发现了宝藏、化解了危险。其次,很多故事中包含着对勤劳、善良等美好品质的赞颂以及对忘恩负义行为的嘲讽。例如《加格留索》中,小猫运用自己的智慧为加格留索赢得了财富和妻子,但加格留索却对装死的小猫非常冷漠,弃之如敝屣,最终他得到了惩罚;而 《男巫的故事》中,学艺归来的主人公屡次遭到客店老板的盗窃,最终以同样的方式予以还击,夺回了自己的财产。以上两类故事喜剧意味浓厚,反映了朴素的伦理价值和乐天的态度,并且带有一定程度的狂欢化色彩,这正是继承了中世纪城市文学的精髓。

全书中占有最大比例的是爱情故事。这些爱情故事与《十日谈》的立场非常接近。尤其是塑造的女性形象,或光彩照人,或美丽多情,或机智勇敢,往往比男性更加出色。例如《鸽子》中男女形象的对比就异常鲜明:王子先是欺侮一无所有的老妇人,后又忘掉深爱自己的仙女,他意志薄弱,自私寡情。仙女则坚强勇敢,忠于爱情并且充满智慧,在被抛弃的时候运用自己的智慧和勇气重获幸福。诸如此类赞美女性的故事还有很多。

虽然在对女性的塑造、歌颂人间的爱情与欢乐等方面,《五日谈》与《十日谈》的人文主义精神是一脉相承的,但在讽刺力度上,前者却远远没有后者那样辛辣尖锐、指向明确。这一方面因为《五日谈》的成书不具备文艺复兴时期特定的社会背景,另一方面也源于民间故事所特有的轻松态度。当然这并不意味着《五日谈》完全与现实社会脱节。事实上,由于作者巴西尔年轻时曾辗转于各宫廷之间当侍从,遍观世态炎凉,作品中不难看出他对现实的嘲讽态度,甚至对当时意大利政治格局的隐喻。17世纪早期的意大利虽然仍是欧洲文学艺术的中心,但却出现了政治经济上的大倒退——虽然已经结束了城邦制,却并未形成如同英法那样统一的君主集权国家。因此我们常常发现故事中会同时出现很多国家、多位国王、十几个王子和公主,对于这一现象,既可以解释为童话发生在一个完全架空的世界里,也不妨看作是对当时政治格局的隐喻。

《五日谈》与《格林童话》

根据《西方文明的另类历史》一书记载,《五日谈》“为西方民间童话的搜集与整理立下头功”,《格林童话》(1812—1857)中有相当一部分来源于此。作为欧洲最早的由民间故事组成的短篇小说集,《五日谈》的出现早于《格林童话》近两个世纪,即使是与法国诗人夏尔·佩罗的《鹅妈妈的故事》相比,也早了近半个世纪。其中许多故事是同一母题的童话现今所知的最古老版本,例如《可怜的灰姑娘》《加格留索》《失去双手的潘塔》《太阳、月亮和塔利娅》分别是《灰姑娘》《穿靴子的猫》《没有手的女孩儿》和《睡美人》最早的版本。而在《无知的年轻人》中,主人公在“飞毛腿”“兔耳朵”“神射手”“鼓风机”“ 大力神”这些朋友的帮助下得到王国全部宝藏的情节,则与大名鼎鼎的《吹牛大王历险记》中的一个故事极为相近。当然,也正因如此,《五日谈》和《格林童话》的原始版本一样,包含着暴力血腥的因素甚至不乏情色的隐喻,因此并不适合孩子直接阅读。

但是与《格林童话》《安吉拉·卡特精怪故事集》等直接搜集整理民间故事的作品不同,《五日谈》在艺术形式上更加精巧,语言和结构都有明显的雕饰加工痕迹:每个故事在篇幅上大体相似,并不会出现其他童话故事集中篇幅相差悬殊的情况,框架式结构更为工整、匀称、平衡;由于作者的加工整理和二次创作,故事的内容虽然五花八门,但语言风格相对统一,书中10个 “讲故事的人”身份大体相似,都是王子挑选出的“模样高贵,看起来能说会道的女子”,她们所讲的故事不像《坎特伯雷故事集》那样每个故事因讲故事人的身份不同而风格迥异。

全书充满源自民间的缠绵瑰丽的想象。在故事中,奇异与寻常之间并没有不可逾越的界限,人间和仙界就在咫尺之间,怪兽、巨人、仙女、会说话的猫、明理的老鼠、男巫和女巫……它们如同邻居一般彼此往来。在写作风格上,《五日谈》则带有明显的巴洛克风格。所谓“巴洛克文学”,其语言特点即刻意雕琢修饰,追求离奇怪异,用支离破碎的方式、夸张的语言表达悲观颓废的情绪。作者巴西尔属于意大利巴洛克文学的马里诺诗派,因此《五日谈》的语言风格迥然不同于单纯的民间故事。书中充斥着大量奇异的比拟、夸张华丽的排比,作者不厌其烦地铺陈词藻、堆砌典故,语句极尽文雅。如描写日落时写道:“大地伸出巨大的黑色纸板,收集从黑夜的明灯滴落下来的蜂蜡”“天空像一位热那亚的妇女一样,用黑色的面纱罩住脸庞”……诸如此类形容太阳落山的方式不下十几种。而在描写女性的美貌时则更显现出马里诺诗派风格,如:“惊讶于女神之美的王子感叹道:‘哦,投火吧,基普里达;上吊吧,海伦;哦,回家吧,弗洛拉!因为她们的美丽无法同他所钟爱的人的绝世美貌相比。”这种华丽夸饰的语言风格,以及借助观者的眼睛和感受来烘托描写的方法,与《格林童话》中描写白雪公主外貌“像雪那幺白净,像血那幺鲜红,头发像乌木那幺黑”的直白朴素方式形成鲜明对比。

此外,《五日谈》在每个故事的结尾处都会配上一句古老的谚语收束整个故事。比如“上帝帮助疯人和儿童”“只要船长能干,船就不会撞翻”“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等等,这些惩恶劝善的谚语言简意赅且通俗易懂,点明故事的意蕴。这在《格林童话》《安吉拉·卡特精怪故事集》等作品中却不曾出现。

总体上看来,《五日谈》可以说是意大利民间文学与巴洛克风格的奇妙融合体:以民间故事为内容而以巴洛克为形式,成就了这部作品集独特的“轻”,这种“轻”是轻松、轻佻甚至轻浮;是一种“不承担”,在一个架空的世界没有自然规律需要遵从,除了最朴素的道德和爱情之外,对所谓的真理也常常是蔑视的姿态。而与之相比,《故事的故事》这部电影则大幅削减了原着的喜剧色彩,以其独特的深刻华丽呈现出人性深处的沉重。

在咸与维新的当代,叙事技巧的愈加成熟,使故事逐渐退居次位,现代主义和后现代主义小说中的故事甚至被形式所淹没。尽管如此,传统叙述依然有其魅力,“故事”依然很重要,这也是电影《故事的故事》和文学作品《五日谈》的魅力所在。人们还是希望能好好听一个故事,因为只有故事才能为我们描绘出这样的世界:遍地都是国王、王后的中世纪,充满魔法、巫术、妖怪、仙女的奇妙世界;妇女用梭子编织着久远的故事,傻瓜漫不经心地弹着琉特琴唱着不朽的歌;生了七个女儿的人家总能结交拥有七个儿子的人家……经过一番斗智斗勇、一波三折的历险,最终,善恶有报,老实人交上好运,善良人得到报偿,奸诈者弄巧成拙,有情人终成眷属,王子和公主过上了幸福的生活……这就是童话,是民间传说,是人类文化最天真烂漫的花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