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白之白

清同治四年四月二十四日(1865年5月18日),夜色苍茫。山东菏泽西北高楼寨附近吴家桥一带的麦田里,一个身穿棉袍坎肩、足穿靴子的伤者,让正在搜敌的16岁小兵眼前一亮。看这身打扮,此人肯定是个大官!做出这一判断的同时,小兵翻身下马,完成了一套干净利索、无比专业的战术动作:以小戒刀刺敌大腿,在确认其彻底无法反抗后,又刺其喉杀之,搜罗战利品而去。

如果以官修“正史”是否正式记载为标准,上面这位杀敌动作十分流畅的未成年小兵,可以说是再标准不过的“无名小卒”。至于那位被小卒刺毙者的殒命过程,在《清史稿》本传中则被最大限度地模糊了细节,全程被精简到仅有9个字,“抽佩刀当贼,马蹶遇害”。

史家的讳莫如深并不难理解——麦田中那位死于小兵刀下之人,其身份之显赫、地位之尊贵、战功之卓着,远非“大官”二字所能概括。此人,正是曾被赐号“湍多巴图鲁”(满语“勇士”)的清朝猛将、有“战神”之誉的僧格林沁。

僧格林沁是清朝晚期重要的军事将领。他宿卫宫廷、领军征战多年,颇得道光帝、咸丰帝宠信,被称为“国之柱石”,与曾国藩合称“南曾北僧”。一代传奇名将,竟死于一个无名小卒之手,如此匪夷所思的情节不仅震撼了当时的朝廷,也让无数后来人感喟不已。

那位被史书忽略姓名的“无名小卒”,当然也有名字。他叫张皮绠(音同耿),安徽亳州涡阳人,是农民起义军捻军的一员,跟随头领兼老乡张宗禹转战至山东菏泽,在高楼寨附近的麦田里,离奇地与奉朝廷之命前来“剿匪”的僧格林沁狭路相逢。

麦田中的张皮绠当然不会料到,他毫不拖泥带水的手起刀落,不仅终结了来自科尔沁大草原的传奇名将,更深远地影响了他本人和清王朝的命运。

清朝末年,受天灾人祸所激,轰轰烈烈的农民起义此起彼伏。张皮绠投身其中的捻军,便是众多起义军中颇有影响的一支。关于捻军迅速兴起并壮大的原因,有几句传唱于皖北一带的稍显直白粗暴的捻军民歌,很能说明问题:

一牛一驴广种田,

光蛋子子跟我玩,

瓦屋楼台少我债,

专向大户去要钱。

作为在皖北一带长大的人,每每读到这几句既粗暴又亲切幽默的歌谣,我都不禁莞尔,可见当时捻军队伍中多数人是当地农民。“光蛋子子”又叫“光蛋”或“光蛋溜溜猴”,为皖北一带村野俚语,穷光蛋之意。这几个词至今仍是阜阳(清属颍州府)一带方言中的高频词。面对“今年旱,明年淹,草根树皮都吃完”的惨状,土豪劣绅仍无动于衷、压迫不止,“二岁的孩童大街卖,换不来财主的半瓢面”。这种情况下,“光蛋子子”们如麻绳般捻成一股,发出了“等死不如来起反”“干还照干,死了曳蛋”(曳读也,皖北方言,这句意思是“大不了一死”)的怒吼。这,便是捻军最初的由来。

大清“战神”僧格林沁与无名小卒张皮绠。( 于明达 / 绘 )

咸丰五年(1855年),各地捻军首领在雉河集(今涡阳县)会盟,共推亳州涡阳张老家(地名)“仁义光棍”张乐行为盟主,称“大汉永王”。因皖北方言中“乐”“洛”同音,故史籍中,张乐行又作张洛行。

同年,和盟主张乐行一样同为张老家人的张皮绠虽然只有6岁,但成为捻军一员的命运已然注定——由于家境贫寒,张皮绠一家早在捻军起义之初便已全家“入捻”(即加入捻军,又称“在捻”“随捻”),随军转战。

同治二年(1863年),僧格林沁猛攻雉河集,张乐行带领极少数人经过一番血战杀出重围,原准备撤到宿州,不料在蒙城西阳集遭叛徒李家英(后被僧格林沁收为义子,赐名勤邦)出卖被捕,英勇就义。

关于张乐行的死亡细节,民间有诸多传说,有说大肠被铁钩拉出而死的,有说被五马分尸而死的……民间对盟主死亡惨烈情状的想象也反映了普通大众对僧格林沁行事风格的普遍共识:心狠手辣、残酷异常。

僧格林沁早已透支了体力和意志,已经看透故事走向的他宁愿自我麻痹,也不愿意清醒着接受即将到来的可悲结局。

雉河集失守,张乐行被杀,捻军不得不转战南北、流动作战以保存实力。心高气傲的僧格林沁起初根本没把这帮农民出身的“捻匪”放在眼里,看到捻军不肯正面交锋后,更是料定“敌畏我”,愈加不眠不休、穷追不舍。对于捻军来说,对付僧格林沁这种勇猛有余、耐心不足又急于求胜的“大力出奇迹”型劲敌,避其锋芒、分散骚扰、择机歼敌是最合适的战术。

同治四年春,捻军进入山东,在齐鲁大地纵横驰骋、神出鬼没,牵着僧格林沁“回旋奔逐不下三四千里”。前方士气濒于崩溃,后方清廷震怒催剿,向来有躁进之习的僧格林沁彻底“破防”。

由于心中对迅速决战、立刻剿灭捻军的渴望已然达到了丧心病狂的地步,僧格林沁的行为逐渐失去理智:他亲率士兵随身带馍,不眠不休日夜追赶,就算与大部队拉开距离,犯兵家“孤军深入”之大忌也在所不惜。困到实在支撑不住之时,也只是解鞍道旁小憩、饮“火酒两巨觥”而已,随即再次上马追击。僧格林沁本人在疲惫到神志模糊、双手甚至无法持缰的情况下,仍不肯稍作休息,反而作出“以布带束腕系肩上驭马”的极限操作。过高的压力所引发的心态失衡和理性丧失,最终将这位科尔沁草原孕育出的“巴图鲁”送到了同治四年的春天,送到了菏泽西北高楼寨吴家桥那片夜色中的麦田,然后,就遇到了那位名叫张皮绠的捻军少年,发生了本文开头的一幕。

当僧格林沁不顾一切玩命狂追的时候,捻军也没有闲着——他们从四面八方悄然集结,并为严重缺乏睡眠的疲惫追兵精心选择了可以安心长眠的地点。

高楼寨一带河汊纵横、地形复杂,分成无数小股的捻军纵横自如,而僧格林沁的骑兵军团却难以冲锋施展。

四月二十三日,僧格林沁抵达菏泽,立刻要求当地长官提前准备猪羊一千头,用以庆祝即将到来的决战大捷。一天之后的二十四日,僧格林沁突然意识到,那些已经预备好的猪羊,自己这辈子应该再也吃不上了。

僧格林沁追兵抵达高楼寨时,捻军正式收网,清军被围数十重,攻、守之势立刻反转。僧格林沁被迫率军“退保小圩”,即《清史稿》所谓“退扎荒庄,遂被围,兵士不得食”。据《菏泽县志》,此“荒庄”名叫“葭密寨”,荒草蒹葭丛生、又兼十面埋伏的惊心萧索氛围,读来如在目前。捻军唯恐围之不严,又于庄外筑垒、掘壕,清军震恐,拼死冲出,昏黑中被捻军分割全歼。至于僧格林沁,他的结局已无需多言。

有趣的是,据史料记载,僧格林沁在突围之前,曾作出一个看起来十分反常的举动,“饮酒至醉”后方才上马。结合上文提到他的玩命劲头来看,这个行为其实并不难理解:僧格林沁早已透支了体力和意志,已经看透故事走向的他宁愿自我麻痹,也不愿意清醒着接受即将到来的可悲结局。

杀死僧格林沁7年后,已改名张凌云的张皮绠被山东巡抚查获,家中起获僧格林沁生前旧物茄兰香串18颗。交代完杀死僧格林沁具体情节后,张皮绠被凌迟处死,摘心于僧格林沁灵前祭祀。

张皮绠虽死,他的传奇事迹,却一直在捻军民谣中被反复传唱:“张皮绠,真正强,麦棵(同窠,即麦丛)地里杀僧王(即僧格林沁)。”

当年杀死僧格林沁时,张皮绠不可能料到7年后的杀身之祸,更不可能料到,那次麦田中狭路相逢对后世的影响亦无比深远——刀光一闪,清廷失去了最后一位满蒙出身的主要军事将领,汉人大员主掌的湘军、淮军强势崛起,清朝的覆亡进入了最后的倒数时刻。可见,一个小兵能斩杀大将,一个无名小卒也能影响历史的进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