瘦西鸿

每到黄昏时候

静谧的巷子里总会响起脚步声

仿佛一群人要赶去戏楼看戏

仔细一看

不过是一些落叶在争抢

夕阳洒落在青石板上的光影

门幡晃动也无法翻起喧嚣的记忆

一条空巷子就是一道拉链

闭合了曾经匆忙的身影与梦呓

几颗星星在巷子的另一头闪烁

像几个抽旱烟的老头

把说到嘴边的话又咽回喉头

只有到了午夜

还在巡巷的更声从木门上洇出来

只有它还在清点巷子里的人丁

款印都已模糊

一幅旧画早已没有主人

它悬挂在有些皲裂的墙面

像一张膏药敷着陈年的时间

画中的女子还是当年的模样

甚至她应有的皱纹

也被剥落的墙体借走

她迷一般的身世依旧恍惚

幽怨的心思也无人再去理会

她空洞的双眼像两口深井

蛰伏着咕咚咕咚滴落的檐雨

一幅旧画像一个废弃的时代

我盯着它发愣的时候

只有我在那个时代出入

突然一阵风卷起了画的一角

画上的女子走下来

没入了熙熙攘攘的人群

剩下我独自守着画里的场景

近日还乡

人近情怯

记忆里的东西依然很清晰

而现实却越来越模糊

朝着故乡的山野吼一声

声音迅疾被空旷吃掉

没有半点回声

时过晌午

隐隐约约听到了一点回声

仔细辨认

那还是童年时候喊出去的

风吹过

玉米的胡须归顺着风

唯独把嘴抿得更紧

这短暂的妥协虽是权宜之计

但一棒玉米已经抵达成熟

那些铮亮的牙齿在胡须丛里

咬住了一些秘密也咬破了一些秘密

使它自己像一台藏满密码的机器

直到一株玉米老得不成样子了

佝偻着腰在大地上爬行

也没有谁可以破译一棒玉米

牙齿咬住的究竟是什幺

就如这首诗用到的汉字

它们其实比玉米还老

此刻在我的纸上密密麻麻地爬

而到了你那里

它又会在你眼睛里爬

你的呼吸就是胡须

我写到的和你读到的都是

玉米的胡须

我们回避了挺直腰杆的艰难

和说出真相的犹豫

与其说水容纳着鱼

毋宁说鱼容忍了水

那幺大的一片水域养着鱼

那幺小的鱼肚要装那幺大的一片水

鱼在水里挖掘透明的隧道

一旦经过就迅速关闭

而水在鱼肚里鼓起的气泡

再也不会消失

这多幺像我在浩渺的时间长河里

我只吃了一点点时间

却被时间牢牢羁押了一生

蜀中的山水都有着柔软的腰身

被我反复描摹和歌唱

久而久之她们都是我的情人

峨眉山月是一位

青城山峰是另一位

只有阆中的水爱吃醋

把我囚困于古城的回廊

到九寨沟必须每个寨子睡一晚

面对旗幡要拱手作揖

对着雪山要躬身给时间让路

而在乐山大佛的脚边不要失水

以免蜀犬吠日惊醒了四姑娘山的月亮

而我一直蛰居在嘉陵江的浪花里

做着春蚕蠢蠢的梦

山水的容颜倒映在水间

该是到了作茧自缚的年纪了

关于风花雪月的人事已无心恋战

凌晨出门我发现了另一个星球

悬在眼前却异常遥远

伸手去握竟然是一汪皱纹在命运里旋转

身边这株古黄角树据说活了几千年

曲扎的根系有的穿过时间有的穿过空间

又归拢在这一块贫瘠之地

阳光下的叶片有的读过秦简有的读过汉帛

还谦虚地按照季节准时发芽和飘落

我无意来炫耀和赞美此刻的邻居

只想告诉你它现在伸出来的枝丫

指给我一些含糊其辞的事物

我想与你一起来分享迷题寻找答案

一个废弃的古关隘似乎还冒着烽烟

一骑马队像一道闪电从蓝天的刀鞘抽出

咔嚓砍断了烽烟的头颅

夕阳开始逆向流血喷到天上

一位须发银白的长者坐在天空下

与月光一体获得新的爱情

他用一匹黄角树叶给天空写信

人间烟火模糊了他感激涕零的脸

其实这个故事没有答案

老黄角树的用意不过是让我与你一道

肩并肩看着它不紧不慢

从岁月里侧身再一口吹灭夕阳

儿时候的几块大石头

俯身在田里饮水还是老样子

曾经爬在它们身体上的足印和体温

早已经被蟋蟀借去哄自己的孩子了

那头老水牛化成了另一块石头

当年犁田吃的那些苦凝固在眼底

如今长出了斑斓的泪化石

寂静常常在乡村举起的灯笼

像野棉花时时被风吹散

我的小名还在田坎上玩泥巴捉蛐蛐

去年我回去和他玩过几次

他显得异常陌生扭头就跑开了

这次我打算不再惊动他

想只身去看看悬崖上的野棉花

它每一年只开一次花

而我不见它已经几十年了

我相信它还会记得我不至于躲躲闪闪

如果它乐意

我打算反复叫着它的名字

野棉花野棉花野棉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