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俊蝶

“钓鱼城号”出现在窗外的那个下午,秋天刚来,红的、黄的、绿的、褐色的树叶在风中摇摆。江水更润了,彷佛昨夜一场大梦后的清澈醒来。而我,在呆愣中下意识想抓住游走的船。日复一日的,它行走在三江之上,见过春风温和,吹拂学士山的油菜花飘落;见过沿江茶摊,俗人用一碗清茶抚慰烟火;见过秋夜清冷,有声音从养心亭传来,“是圣贤非性生,必养心而至之”,这是周敦颐的理学第一篇《养心亭说》。

江涛浅浅,附和着,古往今来,多少文人雅客在此把遗憾洒落。杜甫为合州友人留下“幸为达书贤府尹,江花未尽会江楼”,范成大过而未入亦感慨“江花应好在,无计会江楼”;王维送别直问“少年何处去,负米上铜梁”,杨慎扼腕叹息“西湖日夜犹歌舞,只待崖山航海行”;文天祥杯酒遥祭张君玉“向使国不亡,功业竟何如”,郭沫若凭栏怀古钓鱼城“卅载孤撑天一线,千秋共仰宋三卿”。

在这座渠江、涪江、嘉陵江三江汇合的小城,钓鱼城成为功勋的守护神,听着尘世的故事酣睡,梦里江水是流动的玉髓。九岁时,我第一次登上钓鱼城。城内尚有人家、农田。我站在了望台,往下探去,陡峭的石壁如刀削斧劈,一字城墙被青苔填满缝隙,断掉的阶梯迷失在岁月的孤寂。野草遮挡住号角的余音。桔子林红在温热的手心。

在钓鱼城下,生活都是舒缓的,随意的,明亮的。将到未到夏天的时候,响水滩的荷叶连向天的碧绿,蜻蜓立在尖角,花朵在蛙声中酝酿,只等蝉鸣来了,去了,莲子就堆满农家的仓房。古楼的红枫惦记入夜的寒霜再冷一些,再冷一些,直至叶片都题上霜花的高洁,直至小径都生长出稳重的秋天,直至经过的人都幻化成天上的鸟,在林子上方盘旋。李花是双凤的冬天与春天,如雪的散漫,如星的璀璨。在山坡,在沟壑,在人的眼睛和蜂蝶的嗡鸣,在相识的云边,和泥土眷念。

而真正的冬天,就回归在钓鱼城下,远道而来的红嘴鸥在岸边踏歌,寻访追风筝的孩童、垂钓四季的老者,还有人群里的携手走过。当夜色暗下,它们又隐在江水的对折里思索,故乡的薄雪下到了哪刻?是下个烟雨的朦胧,细草卷动云朵的漩涡。

当民谣含糊在晚风,街头酒馆开始贩卖飘渺的忧愁。白塔收起了晴空下的飘逸洒脱,小女子般婉约着。文峰古街的华灯伴着一两颗闪烁的渔火。还有南屏大桥、东渡大桥、一桥、二桥彼此相望又遥遥相隔。明月,把江城收入囊中,在每一个夜的深刻。月光皎洁,停留在钓鱼城上的古桂树,花开,融化三十六年的烽烟;停留在龙多山,石刻与云朵切磋,对虚妄高歌,山顶的核桃树在暗自结果;停留在涞滩古镇,塔林松针抖落萧瑟,二佛笑答鹫峰云霞何时走过。

我想在钓鱼城下种桃树。种出金庸先生话本里的桃花岛。无尽的桃花开在春日的晚霞,红的是云,粉的是花。金色的霞光掉落在江水的碧绿之下。捡拾霞光的人,也是我。

当东渡大桥还未修建时,我需要跟随母亲搭乘轮渡,从杨柳街的码头出发,到达东渡场口,再是钓鱼城下的外祖母家。

母亲鼓励着我,匍匐着身体紧贴船头,她从后面环抱住我的腰肢。我试探着将手放入江水,清凉的,在指尖漾起的水花,孩子似的跑进我砰砰跳的心脏,溶解于兴奋的惊讶。这一次被母亲纵容的危险举动,让我获得了与江边玩水大为不同的满足。以至于,现在的我还时常怀念那时的过河船,怀念那磨掉漆的船体,和袒露的铁锈的腥气。

外祖父、外祖母都安在的时候,每到年节,除了远在山东的大姨,其余四房儿女都会拖家带口回到钓鱼城下,吃一回豆花。

外祖母把提前一晚浸泡的黄豆,一勺接着一勺,匀速地倒进石磨上方的孔里。有时是大舅推着磨盘,有时是轮流的三个表哥。我也有过尝试。肩膀刚及石桌的我,望着高半头的石磨,握紧木杆使劲向前移,嘴大张着,发出“啊——”的长叫为自己打气,最后涨红了脸隐身在众人的打趣里。

磨碎的豆渣散发出豆子独有的奶气。二舅麻利地将它们倒进棉布兜单,外祖母摇晃起十字吊,二舅母在一旁加水。我拍着手唱着,“推磨磨,摇磨磨,推豆花儿,赶晌午,娃娃儿不吃冷豆腐……”乳白的豆汁源源不断地流进下方的盆里,母亲拿锑瓢舀进桶内。父亲接过,倒进大铁锅。

等候煮沸的时间,大表哥和二表哥坐在灶后闲话,添旺柴火。外祖母将豆渣倒进花圃沤肥养花。如果恰逢生日,就会由寿星站在高处,将豆渣搓圆扔进渠江里,祈愿新的一年平安顺利。

我围在锅边,毛手毛脚关心着,豆浆何时能喝。在外祖母家,我永远是第一个喝上甜豆浆的人,尽管后来孙辈众多,我依然是最受宠的那个。

退火后,外祖母将胆水沿着锅沿,用大铁勺慢慢加入滚烫的豆浆。奶状的豆浆逐渐出现絮状,直到凝聚成团。此时,外祖母会拿出泛黄的小竹兜,观察成型的豆花,在边缘散漫的地方放置竹兜再压上一压,使豆花面上更紧实些。

像水气变成云,豆浆变成了豆花,不停冒着蒸腾的白烟与窖水的清香。

夹一筷豆花,放进蘸碟。火红的辣椒,芝麻油的酥麻,鱼香菜的芳香,裹住绵软的豆花,诱着人的味蕾不停分泌唾液。吃到末尾,将蘸碟里的佐料、豆花渣,通通倒进白米饭,拌匀,一咕噜地吞下。临了,喝几口窖水冲淡咸辣,然后满足地打出爽嗝。这样,一顿豆花才称心的有了头尾。

都说,有父母的地方才是家。外祖父、外祖母的相继离世,钓鱼城下这个家就散了。我偷偷去看过他们曾经居住的旧屋,门前巨大的黄桷树在一次暴雨中,被闪电击中断裂,压倒了周边的房屋,自此抹平了踪迹。外祖父常年依靠的黄木门在阳光下斑驳,显得空洞怯懦。在那一道门后的生活,那些历历在目的温情,或许只还在我的记忆里留存着。

在一个星星坠落人间的清晨,我回忆着许多,零散的。瑞映巷的清风吹过酒深,野炊的篝火呼唤金沙滩的雁回。属于合川米粉的鲜味和羊杂汤的醇香漂浮在“吃了幺”的对白。最后停靠在蓝色的航标小船,信鸽环行,江城在薄雾中失手打碎隔夜的灯盏。我站在钓鱼城的日出旁,变成金色的鱼,穿梭在空气,虔诚又美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