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枕星河

白居易37岁才结婚,而他那个伤感的初恋故事在史书的平铺直叙中影影绰绰。这段过往,有着浪漫主义的开头和现实主义的结尾。

男女主角的出场似一场童话。祖籍太原、出生于新郑的官宦子弟随着家人寄居符离,而另一端芳邻有女初长成。少年时的爱恋是这样纯粹,彼此的牵绊是这样深刻,而他们的姻缘又是如此渺茫。纵观白居易的一生,我们不得不如元好问一般感慨一句:“欢乐趣,离别苦,就中更有痴儿女。”

白居易与大多数人一样,经历过生活中的诸多不如意,这不如意带来的打击和磋磨尤其沉重痛苦。他人生中零星的欢乐时刻,大概就是寄居符离时的青春岁月、一举及第的得偿所愿和暮年外放苏杭的闲散光阴了。

1

也许每个初恋故事的开篇都伴随着年少的稚气和隐秘的心事。少年绮年玉貌,少女情窦初开,他们却不能预见这段青涩爱恋的结局。他们的感情像符离这座小城的溪水一样纯净,堕入爱河的少年郎白居易在心中珍藏着对她的情愫,后来曾写下《邻女》一诗追叙此刻朦胧的爱情萌芽:

娉婷十五胜天仙,白日姮娥旱地莲。

何处闲教鹦鹉语,碧纱窗下绣床前。

事隔多年,他笔下的邻女依然动人鲜活。微风透过碧纱窗,轻轻拂过精致的绣帘、姑娘的鬓发,以及那调皮鹦鹉的尾羽。意中人教鹦鹉说话的时候,情态想必俏皮又活泼,此时窗外的19岁少年在看什幺,又在想什幺呢?

兴许他玩心一起要吓她一跳,兴许她心有灵犀,无意间回头一瞧,看见他含羞的笑靥和明媚的眼眸。只是,一窗之隔的恋人,怎幺也不会想到,阻隔他们的何止是这一扇碧纱窗?

2

据考证,白居易创作的与这位初恋情人有关的诗有十余首。其中《邻女》是风格最明快的一首,其余的几乎都承载了他对她的思念、对离别的惆怅和对难成眷属的绝望,其间的缠绵悱恻,可与《长恨歌》媲美。曾有学者认为《长恨歌》在讽喻之余,其实是借唐明皇与杨贵妃的爱情悲剧抒一己之情怀。

《长恨歌》的基调以及众多的诗句,都与这些诗歌非常相似。那些难以成眠的夜晚,那些刻骨铭心的思念和那些触景生情的愁绪,都可以在《长恨歌》中找到重叠的影子。

这首着名的叙事长诗作于元和元年(806年),这时白居易35岁,他与她的爱情虽然还存在,可对姻缘的期望已经宣告终结。

在写作《长恨歌》的时候,他是否在李杨的爱情中找寻自己与她的回忆?是否与李杨一样期盼来世的情缘?

从19岁到此时,白居易似乎在这漫长的十几年时间中做了一个关于爱情的梦,而现在,梦该醒了。如果时光能倒流,如果他能预见未来,也许他就知道这个梦本不该做。

他在符离居留了十余年,最重要的事情就是准备科举,为前程计。前前后后,白居易多次离开符离。这些诗歌大多是在两人分离时写下的。他们之间,最大的阻碍是两人的门第差距——白家三代官宦,如何能接受她这样普通人家的女子呢?

3

《长相思》可能是白居易在27岁南行途中写作的,“蔓短枝苦高,萦回上不得”一句暗示了他与她的门第差距,诗中女子对未来尚且存有一丝侥幸,也许他在心底也曾奢望过今生能与她“步步比肩行”“枝枝连理生”。八年的爱恋是暗中发展还是已经遭到白家的反对,白居易的诗没有说透。我们只知道这段注定不能开花结果的恋情,给白居易的内心世界带来了漫长而深远的影响——它是甜的,也是苦的;它是酸的,也是涩的。

爱情的温度终究不能抵抗冰冷的现实,况且对科举满怀豪情的白居易,只能把这段心事悄悄藏在心里的一个角落,在思念泛滥的长夜诉诸纸上。他先后写了《潜别离》《寄湘灵》《寒闺夜》《冬至夜怀湘灵》等诗,抒发自己的思念之情。

“何堪最长夜,俱作独眠人。”在无数个分别的夜晚,寂寞携寒意侵袭白居易的心房,只有在这样夜深人静的时刻,他才会将心中默念无数次的名字倾诉:湘灵,湘灵,百转千回的情思是否有归处?遥遥无期的等待是否有结果?

“耿耿星河欲曙天”,只有青灯黄卷陪伴着孤单的他,爱情和前程都不明朗的情况下,他用这般直白的诗句吐露心中的苦闷。此时的他还不晓得,科举之路的光明就在眼前,而爱情却已陷入绝境。

4

贞元十六年(800年)春,29岁的白居易在长安应试,一举登第。慈恩塔下题名处,十七人中最少年。

这可能是白居易一生中最得意快活的时刻,他“及五六岁,便学为诗”,“读书勤敏,与他儿异”,十八岁寄居越中时“书卷病仍看”,“二十以来,昼课赋,夜读书,间又课诗,不遑寝息矣。以至于口舌成疮,手肘成胝”。

白居易的青年时代在“家贫多故”、多处辗转的间隙坚持发奋苦读,终于在这一年中进士。他回到符离,贞元十八年(802年)秋末往长安应吏部拔选,在离开之前,可能发生了不可挽回的事情使得他与湘灵的恋情彻底失去希望,他写下这首字字泣血的《生离别》:

食檗不易食梅难,檗能苦兮梅能酸。

未如生别之为难,苦在心兮酸在肝。

晨鸡再鸣残月没,征马连嘶行人出。

回看骨肉哭一声,梅酸檗苦甘如蜜。

黄河水白黄云秋,行人河边相对愁。

天寒野旷何处宿,棠梨叶战风飕飕。

生离别,生离别,忧从中来无断绝。

忧极心劳血气衰,未年三十生白发。

贞元十九年(803年)春,白居易在长安以“书判拔萃科”及第。刚刚走上仕途的他一偿夙愿,同时也承受着情路上最大的劫难。

这年冬天他返回符离,举家迁到长安定居,从此就正式向这个见证了自己青春时代的小城告别了。直到二十年后,白居易才回到此地小住。

物是人非,二十个春秋将一切往事抛躲。经此一别,白居易与湘灵缘自少年时期的恋情最终以无缘而告终。

他们是否抗争过,是否执着过,都不得而知,我们只知道这永恒的伤痛与遗憾伴随着白居易终身。没有缘分成为眷侣,湘灵却影响着他的诗歌创作。如果没有切身之痛,《长恨歌》怎幺可能将情写进人的心坎、传唱千古呢?

白居易不是旁观者,他分明是戏中人,是那些相似的爱情悲剧里的戏中人。

5

缘分停止了,情思还在蔓延。贞元二十年(804年)秋,他不得不承认,他与湘灵从前对未来的期许都成了一场虚空。他在《感秋寄远》中写道:佳期与芳岁,牢落两成空。

元和三年(808年)夏,白居易终于接受了婚姻的安排,与杨氏成婚。他在新婚期间写给新妇的诗与之前写给湘灵的完全不同,所表达的并非情意,更多的是告诫和责任。

结婚之后,他所写的诸多诗句还可以感受到其中属于湘灵的缱绻缠绵,比如《夜雨》中有言:我有所念人,隔在远远乡。我有所感事,结在深深肠。写于元和七年(812年)的《感镜》则很有睹物思人的意味:

美人与我别,留镜在匣中。

自从花颜去,秋水无芙蓉。

经年不开匣,红埃覆青铜。

今朝一拂拭,自照憔悴容。

照罢重惆怅,背有双盘龙。

这面铜镜也许是当初湘灵赠送的,如今打开镜匣,他与镜中人隔着茫茫的岁月、脉脉的情思和沉沉的心结。旧梦迷离,镜中当初的那个少年郎老了,那个明媚的少女不知所终,往事变得陈旧而模糊,唯留无尽惆怅。

6

元和十年(815年)六月,因宰相武元衡遇刺,白居易上疏,急请捕贼,为执政者所恶,被贬江州司马。在途中白居易写下一首《逢旧》,其中的旧人是否是湘灵,并没有明确的题注,而诗中流露的重逢惆怅之意,与之前的诗歌略有相似——应被傍人怪惆怅,少年离别老相逢。

在谪居江州的日子里,白居易的作品当中,《感情》是表意最明确的一首。

中庭晒服玩,忽见故乡履。

昔赠我者谁,东邻婵娟子。

因思赠时语,特用结终始。

永愿如履綦,双行复双止。

自吾谪江郡,漂荡三千里。

为感长情人,提携同到此。

今朝一惆怅,反覆看未已。

人只履犹双,何曾得相似。

可嗟复可惜,锦表绣为里。

况经梅雨来,色黯花草死。

此时的他已经45岁了。宦海沉浮,经历了种种生离死别,这个从小身体羸弱、恐天不假年、自称“老翁”的人,居然一直保留着当初湘灵送给他的鞋子。从长安到九江,漂荡三千里,这幺遥远的路途也没有阻止他把这双鞋带在身边。直到今天,他还为失败的初恋感到遗憾和痛心,这双鞋依然成双成对,而人却不得团聚。情何以堪?情何以堪?!

7

白居易其人,《新唐书》称“居易其贤哉”。

白居易其诗,元好问赞其“一语天然万古新”。

唐宣宗有吊白居易诗:

缀玉联珠六十年,谁教冥路作诗仙。

浮云不系名居易,造化无为字乐天。

童子解吟长恨曲,胡儿能唱琵琶篇。

文章已满行人耳,一度思卿一怆然。

他的一生充满了诸多不圆满和求不得。体弱多病、敏感多情的他,不仅深以初恋为憾,还比常人更多地经历了人世间的离别与死亡——祖父、祖母、幼弟、父亲、母亲、娇女和老来子相继去世,他还送走了那幺多把酒言欢的朋友,元稹和刘禹锡都走在他前面。

到了暮年,同辈的友人相继凋零,白居易自嘲“故交海内只三人”。

他的一生留下的是非凡的成就,而他走过的却是俗人的路途,个中滋味,难经描绘。

想忘忘不了,想走走不脱,人生的羁绊与无奈确是如此。不知道写下《寄远》这首诗的夜晚,心爱的姑娘是否入梦?

欲忘忘未得,欲去去无由。

两腋不生翅,二毛空满头。

坐看新落叶,行上最高楼。

暝色无边际,茫茫尽眼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