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我来说,大闸蟹母蟹的红膏变硬就是冬天来临的预兆。此时,公蟹肥美起来,蟹膏厚得发黏,乍看像奶油冰激凌上淋了一勺芒果酱。今年的蟹醋是江苏淮安百年老酱园的手工桂花醋,一年前入坛酿造,除了大米、麦麸、桂花和盐,没有任何添加。醋里漂着点点橙红的桂花,掌柜说这是腌了一年的丹桂,灌瓶时加入,俗称“点红”。仔细闻,醋的酸味中的确有若隐若现的桂花香。和金桂、银桂相比,丹桂的香气最淡,但若浸泡在深色的醋液里,金桂和银桂想必会黯然失色,倒是这丹桂依然红得倔强。

冬天的植物最宜吃根。曾经在一家台州馆子里吃饭,大鱼大肉之后上来一道在羊肚菌高汤里煨得酥软的萝卜,这清鲜真是完美的收梢。友人公众号里写的也是萝卜。白萝卜、胡萝卜和一小块姜,煮软后加一勺蒜油略滚,出锅前撒一把芹菜末。“萝卜的甘甜,生姜的微辛,芹菜末香得清远,金蒜油香得低回,简单几样东西,却搭建起一个玲珑剔透的味觉结构。”

我自己煮的萝卜汤更简单,红白萝卜切小片,烧软了加一勺日式味噌酱即可。这是我从日本家常菜谱上“偷来”的灵感。冰箱里常备的开洋葱油,冬天拿来烧白萝卜也十分相宜。

芋头亦香糯,我每年都会买上一箱荔浦芋头,将其去皮切块囤在冷冻室。芋头打底蒸五花肉或排骨,吸饱了肥腴脂肪的芋头比肉还好吃。难怪美食家蔡澜的“死前必食清单”里有道“松化甜美”的反沙芋。我从山东生态农场购得的芋艿也让人惊叹,蒸熟了一掰,粉白的芋瓤拉出细丝来,在热气的衬托下,有种不真实的华美感。

冬天的蔬菜摊子里,最美艳的要属红菜薹。一小把一小把矜持地摆着,紫红色外皮,菜秆的横切面却是青白色,末梢还带着几朵细巧的黄花。切两片腊肉煸出油,倒入撕去老皮的红菜薹同炒,不需要复杂的调味就可以多吃一碗饭。也许是年龄的缘故,我越来越喜欢菜里的苦,与甜的逢迎、酸的娇嗔和辣的刺痛不同,它兀自凝重着,给人清冷的疏离感。儿菜凉拌或加点虾皮炒着吃都很妙,它微微的苦味与这个萧瑟的季节十分相宜。

南宋诗人范成大在《四时田园杂兴》里写道:“拨雪挑来踏地菘,味如蜜藕更肥浓。”这“踏地菘”便是黄心乌。黄心乌也称“乌塌菜”,菜叶颜色从菜心的浅金、淡绿慢慢过渡到边缘的翠绿,看着不像菜,倒像花朵或是一袭渐变色的礼服裙。古人说春韭秋菘,从秋至冬,白菜给了我的饭桌太多恩惠,因为大白菜怎幺做都好吃,清炒、醋溜、包馄饨、涮火锅……上海人肠胃不适时总会想起一碗“烂糊肉丝面”,顾名思义,面条和肉丝都必须烧烂,绵软的白菜丝是点睛之笔。

冬日的黄昏,暮色像幕布一样渐渐合拢。我拉上了窗帘,在灯下看书等良人归家。菜蔬择好洗净,炉子上飘出汤的香味。厨房是我心爱的地方,在我看来,习惯吃外卖度日的人都是无主孤魂。一日三餐,四季衣裳,把这两样打点好才称得上是个合格的主妇。

《行行重行行》这首古诗里,从以“重”绾结的四个“行”到“岁月忽已晚”莫不让人心碎,好在末一句的“努力加餐饭”以宽慰期待作结。有这一口气压场,离别就不至于一悲到底。再宏大的人生,最终都要落实到一蔬一饭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