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祥

语文之道,虚实相生。从课程功能定位而言,争论了数十年的“人文性”与“工具性”的两大属性中,落实“人文性”在世俗的应试层面上属于“务虚”,强化“工具性”属于“务实”。2017年以来的新一轮课程改革中,围绕着“立德树人”这一根本任务而确立的“语言建构与运用”“思维发展与提升”“审美鉴赏与创造”“文化传承与理解”四大核心素养中,前两者也相对“务实”,后两者相对“务虚”。当然,此处所谓的“务实”,多指教学过程中有具体的学科知识点作为抓手,能够在考试卷上落实为具体的试题和分数;所谓的“务虚”,则多指在语文教学过程中致力于挖掘隐藏在文字、文本背后的情感、态度、价值观,致力于传承既无影无痕又无处不在的文化与品质。

但是,正如中国古代哲学中有关“虚实”关系的所有阐释一样,语文教学中的“务虚”与“务实”也永远存在着“虚中有实,实中有虚;似虚而实,似实而虚”的玄妙关联。更有甚者,语文学科中的“虚实”关系还存在着因人而异、因时而异、因课而异的独特性。比如,面对教学中的同一种行为,有人认为抓住了语文的根本,很实在;有人却认为其教学内容设定无意义,属于典型的虚假勤奋,空耗时间与精力。再如,教材中的某些学习内容——如“当代文化参与”、《乡土中国》整本书阅读、《红楼梦》整本书阅读——与当下的高考题型并无直接对应关系,以之应对考试便属于“务虚”,但从终身发展需要的角度而言,学习之则属于真正的“务实”。

当下,“以大概念为核心,使课程内容结构化,以主题为引领,使课程内容情境化,促进学科核心素养的落实”的课改目标已经获得广泛性认可,但此种高度抽象的阐释,与具体的每一位语文教师、具体的每一节课之间还隔着“万水千山”。如何让这相对“务虚”的宏观理念和相对“务实”的具体教学行为高度统一,使其最终转换为学生生命成长中实实在在的养分,还有很多问题需要探讨。

一、辨“虚”知“实”,还原语文的课程属性

没有人会否认语文是一门课程,但却有相当数量的人缺乏应有的课程意识,表现为或是无视语文的教学任务和学生的成长需求,只凭教师的阅读兴趣、审美体验和生命感悟而随意裁定教学内容,或是无视教材的内在知识体系和思维训练梯度,只瞄准一张高考试卷反复训练,将所有的文本全部肢解为有限的选择题或者简答题。凡此种种,似“实”而“虚”,舍本逐末,均有违语文学科的教学本真。

基于课程属性的语文教学绝非如此。当我们视语文为一门独立存在的课程时,首先必须明白,语文课程在不同学段、不同学期、不同学习单元、不同文本、不同课时中,其学习内容必然存在着内在知识结构、能力要求和素养体现的差异。此种差异,决定着任意一篇课文在走进教材、成为学生的学习对象之时,绝非文本中的所有信息都切合教学的实际需要,其中必然有相当数量的信息并不属于该文本应该承载的课程任务。比如,在高中阶段引导学生学习《论语》《孟子》《大学》《中庸》中节选出的课文时,如果有一位语文教师,每一节课都全力引导学生识记生字词、有感情地朗读课文、逐句翻译课文、逐句探究文句中的各种文言现象,则这样的语文课表面上看知识点训练扎实,实际上却是一种虚幻的“实”。因为它隔断了中学生与儒家经典之间的思想纽带,最终必然招致“文化传承与理解”上的虚空。

反之,如果有一位语文教师,在引导学生学习《论语》《孟子》《大学》《中庸》节选出的这几篇课文时,旁征博引,举一反三,将这四部儒家经典的全部内容悉数引入课堂,无限度地拓展语文学科教学内容的“宽度”,则这样的语文课看似注重了“文化的传承与理解”,显得很“务实”,实际上又完全脱离了这些节选课文的课程属性,未能将这些课文纳入单元学习任务的框架体系中,便又形成了语文知识与能力体系化建构上的“务虚”。

当我们视语文为一门独立存在的课程时,其次必须明白,由文字、文章、文学、文化编织而成的语文学习内容,在显性的语文知识之外还客观存在着内蕴丰厚的情感、思想、道德、伦理等超课程的信息。这些信息与语文学习内容之间的关系,正如“香味”与“花”的关系。从形体感知角度而言,花是实体,香味为虚,但若没有这香味,花的价值也弱化许多。

几乎每一届学生中都会有人觉得学古诗文无用。毕竟,立足于5G信息时代的实实在在的应试要求,农耕文明时代文人士大夫的那点儿“家国天下”的价值诉求,早已蜕变为几道令人抓狂的默写题、选择题和简答题。在应试之外,又有谁还会满口“之乎者也”地与人交谈,或者呼朋引伴的写诗填词呢?从最为功利的角度看古诗文,其在语文教学中的“实”便是试卷中的“古诗文阅读”和“名句默写”两类试题,便是三十几分的分值。至于古诗文的“香味”便是无用之“虚”。

但谁又能否认,厚植于整个中华民族灵魂深处的那些被我们视作文化基因的元素,不是经由这一篇篇文章、一首首诗词而代代传承?历朝历代的读书人,在借助这些古诗文的学习而识字、明理、辩是非的同时,也继承并发展着这些古诗文中蕴藏着的丰富的生命哲学和博大精深的思想文化。恰恰是这些貌似虚空的情感、态度、价值观,才支撑起一个民族数千年的发展。所以,就古诗文学习而言,致力于灵魂雕塑的涵泳咀嚼、情怀传递,相对于应试便属于典型的“务虚”,相对于个体生命的终身发展需要和整个民族的文化传承需要,便属于绝对的“务实”。

二、化“虚”为“实”,强化语文的基本技能

当我们在语文教学中强化古诗文的文化传承功能时,绝不意味着放弃对古诗文内在章法结构、语言表达的鉴赏感悟。语文教学中的所有任务与活动,从来都不存在非此即彼的二元对立,而是彼此交融、相互映衬、和谐共生。

以上述观点审视现行的统编版高中语文教科书的单元构成,则必然需要正确梳理“主题”和“学习任务”在教学中的“虚”“实”关系。从语文知识的学习和语文能力的养成角度而言,“主题”相对务虚,“学习任务”相对务实。然而,相对务虚的主题意义,需要切实可行的学习任务支撑,才能真正落到实处;相对务实的学习任务,需要特定的主题意义统领,才能目标清晰、训练体系化。

比如,统编版必修上册第一单元的主题为“青春的价值”,学习任务为“理解诗歌运用意象抒发感情的手法,把握小说叙事和抒情的特点,学习从语言、形象、情感等不同角度欣赏作品,获得审美体验”。在教学中引导学生学习本单元的《沁园春·长沙》《立在地球边上放号》《红烛》《峨日朵雪峰之侧》《致云雀》《百合花》《哦,香雪》等五首诗歌、两篇小说时,如果每一个文本都只用以探究“青春的价值”,则势必构成学习内容的虚空与重复,且学习任务只指向思想品德的养成,而非指向语文综合素养的提升。

运用当下的“大单元教学”主张教学该主题单元,则由该单元七个文本中能够提炼出的“大概念”当为“青春的价值及其在不同历史阶段和不同文体中的独特呈现”。以该单元大概念为抓手组织本单元的学习活动时,所有关于“青春的价值”的探究,都必须置于特定文本的特定时代背景和特定文体之上。教师只有把握住每一个文本特有的章法结构、语言特色和完全个性化的审美体验,才能在语文教学中引导学生一方面认知并体味作者的思想和情感,另一方面学习相关的鉴赏技法、写作技法,进而打通文本中思想情感和学生的思想情感的认知通道,让文本中的知识、技能、情感和思想,转化为学生的知识、技能、情感和思想。

此种语文学习便属于化“虚”为“实”,将相对“务虚”的主题意义感知融入相对“务实”的文本细读之中,让知识、技能、情感、思想统一为一个整体,共同服务于学习者的生命成长。依托这样的融通,来自课文的所有价值传承都拥有了一个极具个性化的文字载体,“虚”中便有了“实”,而有关语文知识的学习和语文能力的提升,也因为思想与情怀的滋润而拥有了真实可感的“温度”。

现实的教学情境中,总有一些语文教师人为割裂了语文教学内容中的“虚”“实”融通。比如教学《沁园春·长沙》,谈“青春的价值”便只组织学生讨论如何让青春在时代大潮中发光发热,而不关注《沁园春·长沙》如何将蓬勃的青春力量和强烈的社会责任意识借助古典诗词的方式呈现出来,这样的主题感知便属于真正的“务虚”。须知,脱离了具体文本而谈论意义价值,永远无法摆脱机械说教的模式。语文教学中追求的“文化传承与理解”,只有建立在“润物细无声”的感悟与体验中,建立在对必要的语文知识、语文能力的养成中,才能真正在灵魂深处生根,发芽,开花,结果。

三、变“实”为“虚”,承载语文的育人使命

理想的语文课堂,应该“知识在场”“技能在场”“生命在场”。现有教材单元结构的文选式特征,让大多数课文的学习同时兼备了学习语文知识、训练语文技能、传承思想文化、陶冶高尚情操的功能,赋予“立德树人”以形象、生动、具体的物化载体。然而,受长期以来单纯应试思维的影响,相当数量的语文课堂上只有“考纲”“考点”,无论面对什幺样的文本,都只关注能够进入考试卷中的那点儿知识,这样的语文教学,便因为过于“务实”而将语文学习变成了汉语知识梳理和解题训练。

语文当然不能不学习汉语知识,也不能不掌握必要的解题思维,但语文的汉语知识学习和解题思维训练,同样应该“虚”“实”融通,将知识积淀、技能提升和生命滋养结合为一个整体。事实上,所有只瞄准“考纲”“考点”的语文教学,都无一例外地扼杀了学生对语文学科的学习兴趣,消解了语文课文中蕴含着的无限丰富的意义与情感。在这样的语文课堂上,教师累,学生累,高消耗而低收益。

好的语文课一定是充满情趣的。好的语文课需要变“实”为“虚”,将所有的“考纲”“考点”融入各种有趣的“任务”与“活动”之中。比如,用每节课前的5分钟演讲串联起时评文的写作,既训练演讲者从热点事件中提炼有效信息的能力,又强化事理分析中的章法结构,还引导学生关注社会,培养必要的社会责任感和公民意识。再如,在教学中长期坚持随笔写作训练,引导学生“写真事,抒真情,说真话,析真理”,一方面培养学生学会观察生活、描绘生活,一方面养成其自我写作的良好习惯。这两种活动,都属于能力训练上的化“实”为“虚”——以看似与高考并无直接关联的课前演讲和随笔写作,代替应试作文的写作。从实际效果看,这两种“务虚”的训练反而更有利于提高中学生的写作能力,因为其在训练能力的同时还训练了对生活的观察与思考,训练了敏锐的视角和精准的表达,夯实了青年学生应有的责任意识和担当品格。

至于在语文教学中引入电影、音乐等艺术形式,或者在教学过程中开展演讲比赛、朗诵比赛、辩论赛等,也都是以相对“务虚”的方式“务实”地开展学习活动。这些活动的价值,在于利用看似“无用”的各种“旁逸斜出”,打通语文与生活、艺术、共性化价值诉求、个性化体验之间的有机联系,构建语文学科特有的立体化的育人情境。

四、“虚”“实”共生,拓展语文的学习路径

接手每一届高一新生时,都会遭逢一个相同的问题:语文作业是什幺。“县中模式”下的绝大多数的高中学生,只将试卷视作作业,而不认为阅读和随笔属于语文作业。与此种认知紧密相关的,是为数不少的学校管理者也视阅读为“看闲书”,将其划归不务正业甚至违反校纪的行列。此种狭隘认知,必然导致语文学习中的过分功利。相当数量的高中生,寄希望于通过一份份的考试卷而提升语文学习成绩,却对身边缤纷的生活全不关注。

现行教育体制下,语文学习当然离不开考试。必要的应试技能,也是中学生应该具备的诸多能力中的一种。只是,所有的应试,均为了检测学生的学习能力,而不是学习的终极目标。从这一点而言,看似实实在在的应试,其实很务虚。语文教学中的真正务实,在于用语文的方式促进学生更好地成长。

什幺是“语文的方式”呢?简而言之,就是教学内容取舍上“虚”“实”共生的方式。“语文的方式”与“应试的方式”的根本性差别,在于后者只依照应试需要取舍教学内容,而前者则依据健康成长的需要灵活处理教学内容。比如,面对现行统编版教材时,“应试的方式”必然无视“当代文化参与”“整本书阅读”这样的主题单元的学习,甚至也不关注必修上册第二单元中的人物通讯和新闻评论的学习,因为这些内容与高考试卷上的常见题型无关。

“语文的方式”不是这样。“语文的方式”或许没有固定的模式,但一定会基于语文知识体系的完整性和学生身心发展的内在规律性而理性对待教材中的每一个单元、每一篇课文。“语文的方式”会依照教材中预设的学习任务而真正开展“当代文化参与”的各种实践活动,借助这种活动而立体化培养学生的各种学习技能。“语文的方式”会舍得花费时间组织真正的整本书阅读,会在阅读活动开展之前预设相应的任务清单,用以引导阅读朝向理性化方向发展。在阅读过程中还会想方设法组织各种形式的对话,开展各种形式的活动,全力推进阅读朝向深度理解的层面迈进。“语文的方式”还会致力于打通书本内容和当下生活的关联,将阅读者带入特定的认知情境之中,引导其思考源自书本的复杂社会问题,促使其从“人”的视角感知人生的酸甜苦辣,品味生命的丰盈或干瘪。

没有人可以准确界定“语文的方式”在哪一个能力点上属于“务虚”,又在哪一个能力点上属于“务实”。语文教学的虚实之道,正如那一篇篇具体的课文,少了其中的任意一篇,似乎都不会影响其整体知识的建构,也不会影响其文化的传承。但当每一篇都缺位时,有关语文的一切也都不复存在。是某一篇具体的课文“务实”地解决了相关的语文问题吗?是,又不是。语文的课文永远是一个可变量,所有的意义和价值,取决于课程以及教师和学生。

近些年,有关语文学科价值的认知上出现了一些不同的声音,有人认为“得语文者得高考”,有人认为语文“易学难精,不必投入太多的精力”。在学生中,视语文为“副科中的副科”者大有人在。众声喧哗的背后,根源还是在于未能正确处理语文学习中的“务虚”与“务实”。

语文的根本,其实在于以“无用之用”育“有用之才”。为了这样的认知,何妨在语文教学上多一点风花雪月,少几次考试,少几张试卷。

(作者单位:江苏仪征中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