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未舟

研究生课程《西方马克思主义》来到第五个年头的时候,有了课堂美学的心念。

其实心念早就有,先验就有,只不过是心里或者说灵里一闪念,这样闪了很多年,找不到寄居处,就像一个游魂,恍惚在人间。需要一束光,刺穿日常化,需要“金风玉露一相逢”。

2012年春季学期的时候,我在上一门本科课程《西方文化简史》,课上有两个学生,一个叫王望乡,一个叫沈柔。他俩是新闻系的,好像是情侣,杨过小龙女那样的。王望乡在讲台上发言时,我觉得他有研究生的气质。课间他跑上前来问我:“贾老师,您还上其他什幺课?”我随口说,周四下午北5有研究生课,你要来听吗?

没想到,那一天,他真的来了,沈柔也来了。他俩当仁不让,坐在了第一排。

再下一次,蔡垂安也来了,他是《中国哲学智慧》课堂的。多年后,我说,垂安,你有点儿像程颐他哥程颢,纯粹如精金,温润如软玉。就像他家乡的练河,波澜不惊,静水流深。陈嘉维也来了,他是啥课堂的,记不起来了,只记得他送我一本书他的书——《单车少年》。他高中时就骑行西藏,书里有一张图片,他坐在青藏高原的乱石旁,像三毛。

他们是一束光,是金风和玉露,加上即将滑进中年油腻大池的我。

课堂美学来了。

《西方马克思主义》上到第五个年头的时候,本来会按惯性,四平八稳,船过无痕:备课、上课、作业、考试、拜拜。就像当今中国人的旅游,上车就睡觉,下车就拍照,回来就忘掉。两相安,不相害,你拿到学分,我拿到工分,挺好。下课下楼回家,逗孩子玩时,课堂美学这个游魂,会闪一下,再闪一下,然后又遁去了。岁月静好。

《西线无战事》末尾写道:

整个前线寂静无声,战地记录仅有一句:西线无战事。

就在这个时候,光来了,金风玉露来了。

本科生来到研究生课堂,马上暴露出无知无畏的本性,“鸠占鹊巢”,开始指斥那种古板的教学模式的种种不是,反正自己是来打酱油的,不用担心挂科。更要命的是,他们几个,一个是广州的,一个梅州的,一个潮汕的,广东的三大亚文化生态到齐。尽管它们之间的差别不比不同省份之间小,但是有一个共同的嗜好:喝茶,甚至茶道。

当他们合计好,跟我讲,把课堂改造为兰亭“修禊”模式,来一次鹅湖之会,岂不妙哉?我一听,乍然看到一束光在空气中开始扩散,弥漫开来,那个游魂,缓慢地、略带羞怯地、温顺地降落在春天的讲台上。

我不语,却暗生欢喜。

像亚里士多德的逍遥学派那样出去溜达,肯定太扎眼,不现实。但是,俗话说流水不腐户枢不蠹,我始终认为,思想这回事,一定要动起来,才新,才真。亚里士多德总是带学生一边散步一边讲学,这是有道理的。那幺在课室里曲水流觞,庶几无不可?

说干就干。

嘉维家是梅州茶商,梅州绿茶的形态、口感、色样可媲龙井。他在校外有一间名为“立严”的教育机构,茶具齐备。那一天,望乡、沈柔、垂安、嘉维带来了行茶道所需的一切装备,包括心和灵。

茶和道之间的奇妙关联,自古有之。茶可不是光叫人无事消磨的,所谓“洗尽古今人不倦,将知醉后岂堪夸”,醒昏寐,清神志,只是茶道第一层。皎然的《饮茶歌》、陆羽的《六羡歌》、卢仝的《七碗茶》,只有配上书,才能得道心,书茶一味,人淡如菊,才是茶道的最高境界。反之,书道亦然。

我们把桌椅围成等边四角形,嘉维侍茶,独坐一桌,其他人则随意落座,不拘主次,无将无迎。那时候是春天,却有围炉冬话的感觉,因为有久违的亲切、自然和温暖。

课已经不是讲,而是对谈。

嘉维行茶道,净手、温器、请茶、洗茶、泡茶、拂盖、封壶、分杯、回壶、分茶……垂安殷勤奉茶、续杯,行云流水,笑意盈盈。其余人等,或默或语,闻香,品茗,回甘,生津,在书中,在茶里,书香,茶香,一瓣心香。见其沉勇,品藻古今,疏通知远,阐幽发微,嘘枯吹生,义理张扬。清谈里,栖心玄远,无蔽澄明。

接下来的课,有“好事者”带来了鲜花,好像是校园里掉落的火红的木棉花,有心了,放在了我的桌子上,灼灼其华。

我感觉自己也和他们一样,成了一个学生。垂安且文且静,嘉维见素见朴。望乡和沈柔的爱情,似乎也走出了杨过和小龙女式的黏糊,有了些儒雅。后来,他俩相约考西方哲学研究生。

研究生们也在最初的矜持中有了欣喜,不但很快接纳了这几个小弟妹,而且谈笑无间,在思想讨论时打成了一片,其争也君子,“揖让而升,下而饮。”暂时无言者,则颔首啜茶,微笑以对。他们终日穿梭在文山课海,大约亦有课堂美学的心念罢,或许像我一样等待一束光,等待金风和玉露的相逢。多年来,不断有研究生来信说,研究生期间,最难忘、不能忘、最深刻、最有收获的,是那个春天的书、茶和交谈。

日月忽其不淹兮,春与夏其代序。

《西方马克思主义》课程从来就不走寻常路。西方马克思主义是一个思辨性很强的学术体系,也可以说就是艰深晦涩的西方哲学的一部分。对于没有西方哲学学术背景的研究生而言,用一个学期,在讲台上用PPT把西马纷繁芜杂的各个流派讲一遍,只能是蜻蜓点水,浅尝辄止,意义不大,效果不彰。所以我上这门课,着重帮助学生学会细读、建立问题意识和培养分析能力和思辨能力。我采取的是“点—线—面”的上课模式。“面”就是西方文化西方哲学,“线”就是西方马克思主义思想史,“点”就是法兰克福学派中的马尔库塞和他的《单向度的人》。从“点”之深入挖掘,见“线”之逻辑传承,达“面”之思想背景,把最多的时间和精力放在“点”上,企望由点及面,举一反三,触类旁通,打通问题和逻辑的隔阂,为研究生进一步的自学自通奠定方法论基础。

为什幺选择法兰克福学派?因为法兰克福学派最具西方马克思主义的思维特质:理论关照现实。为什幺选择马尔库塞?为什幺选择《单向度的人》?因为马尔库塞是海德格尔和弗洛伊德的学生,他们是现代西方哲学的两大巨擘,而这两大巨擘的思想——存在主义和精神分析学融合在他们共同的学生——马尔库塞的法兰克福学派的现代西方文化精神的批判里。马尔库塞、阿尔都塞和詹明信一道,揭示了晚期资本主义在市场资本主义、垄断资本主义以后的文化逻辑,并且对当代中国社会和个体的存在和发展,都具有极大的理论价值。所有这一切,在《单向度的人》里,表现得淋漓尽致,尤其是对文化工业论和单向度思维本质的批判。

所以,细读《单向度的人》,是上好这门课的关键。细读是理解经典的最好方式,我把《单向度的人》中总共十二章节分配给每个人,包括我。每个人都在课堂上带读自己的章节,课下细读,课上带读,整个课程一半的时间用于细读和交谈,写读书报告。细读愈深,我们交谈愈明,理解愈真,我们爱上了《单向度的人》。我们甚至计划重新集体翻译《单向度的人》,因为我们对照了原着和译本,发现诸多舛误。研究生张宝丽同学,本科是读外语的,加上望乡、沈柔和垂安,我们找到所有不同出版社的汉译本用于参考,各自领受了任务,开始着手一件艰难的事业。尽管我们知道不易,尽管后来课程结束后,大家风流云散,各奔前程,终于无果而终。但是,我们曾经因此被深深感动,不是吗?我们曾经因此而充满激情,不是吗?

那是个春天的课堂,有经典,有细读,有围坐,有茶,有花,有思想者的勇气,有爱智慧的心愿,有平等,有自由,有平静的心境,这是课堂美学。

有课堂美学,思想便畅通无阻,汩汩入心间。

课堂美学,需要一束光,需要金风玉露一相逢。

2012年的春天,这样的课堂美学来了。后来,光没了,金风玉露,也不再相逢。只余一次课堂美学的追忆。

(作者系广东财经大学应用伦理研究中心副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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