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运峰

今年,母校南开100岁了。

小时候,有一年父亲回老家,带回了一套明信片,上面都是天津的建筑和景观,其中有一枚上面是一座带尖的大楼,很是气派,父亲告诉我,这是南开大学。从此,我记住了南开大学的名字,这也可以说是我知道的第一所大学的名字。

当时的南开大学距离我非常遥远。我虽然小时候来过几次天津,但从来没有到过南开大学。我更不会想到,有一天会成为它的学生和教师。

1979年,也就是40年前,16岁的我从老家辍学,到天津市畜产进出口公司皮毛厂,顶替父亲成了一名工人。在集体宿舍中,有一位20多岁的大姐姐,我们称她“赵姐”。她原是我们单位的一名女工,由于家庭出身好,工作积极,被推荐上了南开大学外文系。现在推算起来,她应该是最后一批工农兵学员。她临近毕业,每周回宿舍一次。那时,我们几个小青年正在自学外语,就到她的宿舍请教。她很热情,纠正我们的发音,为我们朗读课文。她是我见到的第一位大学生,对她很是崇拜,南开大学在我的心目中也愈加神圣。但我依然没有机会迈进南开的大门。

1981年10月间,天津市外贸系统为了提高职工的文化素质,决定在各个单位成立职工学校,普及初中教育。领导看我平时喜欢读书看报,抄抄写写,就决定派我参加语文师资培训班的学习。培训班的教学任务由天津外贸学院筹备处的几位老师担任。这几位老师都是“文革”前大学毕业生,有着丰富的教学经验。在培训班,我的年龄最小,老师、同学对我都很偏爱。由于年龄小,没有任何拖累,读书很是认真,大家都认为我很有前途。有一天,教我们现代文的葛玉老师竟然当着全班的面说:“小刘,你是清华的苗子,别在工厂干了,直接考大学吧!”我听了这话大吃一惊,考大学?怎么可能呢?我连初中毕业证都没有,高中也只上了一年多,外语只学到初中课本第二册,只会几百个英语单词。数学中的三角、解析几何都没有学过,其他功课也差得很远,这点基础怎敢去考大学呢?但从此之后,进大学读书成了我的一个梦想。

1982年4月,培训班结束,我回到工厂,成了职工学校的一名语文教师。恰好,天津市业余大学开始恢复招生,培训班的几位同学都跃跃欲试,他们劝我一起报考并认为我考上的机会最大。我虽然报了名,但并没有当回事,总觉得基础比他们几个好,应该不会落在后面。但结果是同去报考的五位同学,都榜上有名,唯独我名落孙山,很是没面子。那几个同学鼓励我,干脆不考业余大学了,参加正式高考。一位同学还以苏晓明为例,说她虽然以前没有获过奖,但一首《军港之夜》却一鸣惊人。

我有些动心,但仍拿不定主意,依然漫无目标地翻闲书。

大约是1982年8月下旬的一天,学校派我去一所中学印刷厂买备课专用纸,一进校门,就看到刚刚贴出的高考文科补习班招生启事,我怦然心动,立即报了名,交了20元学费。回到学校,我对一位同事讲了报名的事。她立即说,快去把钱退了,那所学校教学质量不高,不如去市内的重点中学复习。当时,20元不是一个小数目,超过我月工资的一半,我担心人家不给退,只好硬着头皮参加了这个补习班。

这所学校的升学率的确不高。每年能够考上大学的停留在个位数,被称为“收底校”。不过尽管生源差,但老师们却很负责,教学很是认真。他们并没有因为我来自工厂、基础差对我有所嫌弃,而是和这所学校的复读生一视同仁,耐心地为我解答问题,检查我的作业。至今,我仍记得其中的几位老师,教语文的赵玉祥老师,教政治的宋老师,教历史的恽老师,教地理的赵老师。他们往往忙完一天的教学工作,下班后再接着为我们上课。有一天晚上,教地理的赵老师突然说不出话来,在讲台上站了好一会儿,我们都吓坏了,一时不知所措。下课后我们护送赵老师回家,她说:“我没事,你们快去看书吧!”

在补习班里,除了我,都是复读生,也都有高中毕业文凭,很多基础性的知识,我都是空白,我只能比别人付出加倍的努力。每天下班后,我要骑40多分钟的自行车,去补习班上课,晚上十点钟左右才能回到宿舍。有时一边骑车,一边背单词或是复述所学的内容,嘴唇总是不自觉地动,有的同事发现了,就到处讲:“小刘读书读成神经病了。”但我不管这些,给自己不断打气。深秋的一个下午,我去上课,突然下起了雨,我没有穿雨衣,浑身上下全浇透了。为了不耽误上课,我硬是坚持把课上完,晚上回宿舍的时候,竟靠体温将衣服烘干了。由于用脑过度,加之营养不良,高考前我出现了很严重的神经衰弱。每天睡觉前,都会突然进入不能动弹的状态。虽然意识清醒,但却无法活动,连话都说不出来,这一症状在医学上称为“睡瘫”。有一段时间,每晚上要发生好几次。我有些害怕,想放弃高考,又有些舍不得,也怕遭到同事们的耻笑。那段时间,正在上映《血战台儿庄》,我破例给自己放了一晚上假,用三个小时看了这部上下集的电影。其中的一个镜头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当我方伤亡惨重、战局愈来愈不利的时候,李宗仁提笔写下了一个大大的“韧”字。这个“韧”字给了我很大的启发。我决心坚持下来,挺到最后。但却打定了一个主意,如果考不上,就再也不考了。

1983年的考生们远没有现在这样便捷——可以找到各种各样的复习资料。那个时候,资料极为匮乏,偶尔得到一份油印的习题,就如获至宝。凡是遇到习题,不管来自何方,不管有用没用,都要做上一遍。我几乎找遍了能够通过各种渠道找到的习题,不停地翻书、演算、答题。这些资料堆起来,足有半人高。

高考终于到来了,虽然仍旧充满了忐忑,但也有几分信心地走进了考场。

对于六门功课来说,我最怵头的就是数学和外语。因为基础太差,很难靠突击提高成绩。赵玉祥老师对我说,这两门课,你只要各拿20分,就可能考上大学。真没有想到,数学却比想象的容易许多,有不少题是自己熟悉的,尤其是其中一道20分的解析几何题,几乎和我曾经做过的一道题一模一样,我凭着记忆,照葫芦画瓢,竟然做出来了。结果,这门课得了72分,好于我历次模拟的成绩。最后一天下午是考历史,我利用中午的时间紧张地看随身带的资料,突然想到一道题,感到没有把握,于是赶紧骑车回到宿舍,翻开课本从头到尾站着看了一遍,然后赶紧返回考场。也真是凑巧,下午的试卷中就考了这道题,由此我相信运气。当然运气也要靠平时的充分准备才能抓住。

外语是在完全不明所以的状态下答完的,连蒙带猜,得了28.5分,也超过了预期的分数。

最后,我高考的总成绩是399分,超过录取分数线39分。

填报志愿的时候,我的第一志愿就是南开大学中文系。我梦想着考进南开大学,圆自己的文学梦。

但是,我没有达到南开的分数线,被天津财经学院(今天津财经大学)财政专业录取。由于我有过工作经验,年龄也比应届生同学大一两岁,因此一入学就被选为班长,系学生会改选时,又被选为秘书长,给老师和同学们留下了较深的印象。这也成为我第一次梦圆南开的契机。

1979年8月,一些大学开始逐渐恢复和创办政治学、法学和社会学专业。政治学在南开有很长的历史。新中国成立之前,罗隆基、萧公权、杨敬年、王赣愚等都在南开讲授过政治学。1984年,经国家教委批准,南开大学决定恢复政治学系,并从天津市各高校一年级大学生中选拔第一批学生。经过系、院推荐和资格审查,我幸运地来到南开,成为政治学系的一名本科生。

在南开大学的3年,是我人生的一个重要转折点。在南开,我接受了最好的教育。由于是在中断几十年之后恢复重建,老师们主要来自马列教研室、哲学系、历史系。我们开设的课程很丰富,包括哲学、历史学、政治学、社会学、伦理学、法学、经济学甚至文学、美学等方面的课程。现在看起来,不免有些庞杂,但也大大开阔了我们的眼界,提高了我们的综合能力。在学习过程中,老师们开阔的学术视野,严谨的治学态度,无私的敬业精神,都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回想起来,自己之所以在毕业之后还能够不断努力,取得一点成绩,主要还是在南开期间从老师们那里受到的影响。张凌志老师、朱英瑞老师、王世铮老师、谢晓芳老师、孔令智老师、黄若迟老师、黄英忱老师、郭定达老师等虽然已经作古,但他们的精神依然激励着自己努力前行。

1987年7月,我从南开大学毕业,获得法学学士学位,同时获得了全班唯一的校级奖学金。我很幸运,虽然没有考入南开大学,却获得了南开大学的毕业证书。

大学毕业之后,我回到天津财经学院,在财政系担任团总支书记。我把南开大学学生管理、学生活动的方式方法引入进来,很受同学们欢迎。但很快,我就发现和大环境不相适应,于是在工作了4年多之后,决定离开这所学校,调到了天津市财政局财政(税收)科学研究所工作。在新单位,只有我自己是非经济类专业出身,被人视为外行。我只有加倍努力,靠多调研、多读书、多写作去改变别人的印象。1994年,在全国经济师专业技术资格考试中,全单位只有我一个非经济专业的人顺利通过,让有些人大吃一惊。我知道,这是在南开所接受的综合(现在称为“通识”)教育帮了我的忙。

新单位待遇很好,我时常感到不适应,总想着离开,但由于患得患失,阴差阳错,竟然在这个单位工作了15年。

尽管不是很顺利,心情也不是很愉快,但我始终牢记着“允公允能,日新月异”的校训,不论环境如何,一直保持昂扬向上不断进取的状态,我不停地买书、读书、写作,本职工作之余,研究鲁迅、学习书法,涉猎政治学、经济学、新闻传播、编辑出版等多个领域的知识。这期间,我发表了一些文章。而且,我始终和老师们保持着联系。在老师们的鼓励下,我考入南开大学在职攻读硕士和博士研究生。1998年7月,获法学硕士学位,2005年12月,获法学博士学位。其间,我还考入天津日报做兼职记者,业余时间到天津人民广播电台、天津电视台做主持人,辑校并出版了《鲁迅佚文全集》《鲁迅自选集》《鲁迅序跋集》《鲁迅先生纪念集》《鲁迅书衣百影》《鲁海夜航》《书林独语》等书籍。我所做的这一切,都在使我逐渐接近并实现一个梦想——回到南开。冥冥之中,我坚信,只有回到南开,才是自己最为理想的归宿。

这一天终于到来了!2006年5月19日,我作为人才引进,到南开大学报到,任文学院传播学系系主任。2008年,我顺利晋升为教授;2013年,被遴选为博士生导师。

从一名工人到成为大学教授,两次梦圆南开,其间经历了将近30年,初看起来似乎令人难以置信,也有些不可思议。从过程来看,也的确存在着许多偶然性,但是,这些偶然汇合到一起,就变成了一种必然。而其中发挥决定作用的是自己在南开所接受的教育。这些年来,南开的精神、气质、品格,已经融入于自己的血液,使我不敢沉沦,更不敢懈怠。能够尽自己的力量,为母校做一点有意义的事情,是我最大的快乐。

(作者系南开大学文学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