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涛

我轻轻地拨动其中一根弦,它便发出一种使整个房间都颤动的声音。”

七弦琴

在古人的哲学里,天上有五星,地上有五行,世上的声响有五音,于是有了五弦:宫、商、角、徵、羽。后来,文王囚于■(yòu)里,思念其子,加一根弦,为文弦;武王伐纣,又加一根弦,为武弦。从此,这种中国的七弦琴,一弹便是几千年。

古琴清淡、含蓄、和雅的声音,在唐诗的意境里,是“泠泠七弦上,静听松风寒”;在瑞典琴家林西莉那里,则是“我轻轻地拨动其中一根弦,它便发出一种使整个房间都颤动的声音”。

然而,这种脱俗的声音,这样简净的琴弦,是无法随便拨弄出来的。汉代的琴家蔡邕说:“琴者天地之正音,得其材可以合天地之正器,得其人可以合天地之正道,得其律可以合天地之正音。”字里行间全是崇高中正,想来他弹着那着名的焦尾琴时,必是正襟危坐,目下无尘,心中无物,那万般世情,都成了七弦上弹指间的寂与灭。唐人阔大,白居易喜欢带上琴童、诗卷、美酒,兴之所至,山岩水边,抚琴忘俗。到了明代,琴家杨表正立下了“十四宜弹”“十四不宜弹”的法度,号称要有知音、有楼阁、有空谷、有草木、有清风明月,诸如此类的清雅,才配得起沉吟、微妙、悠远的琴声。

琴者,情也

古琴的发明者,是传说中三皇五帝中的伏羲,这跟古琴图腾一样的地位,倒是十分般配。从先秦到两汉,从唐宋到明清,每个时代的琴声,都是那个时空溢出的灵魂。

现存的150多部古琴谱里,有3000多首古琴曲,其中的名曲,春秋有《阳春白雪》,战国有《高山流水》,曲名背后人尽皆知的故事,早就盖过了琴声的清冷。而高山流水遇知音,是那个时代的传奇,尊严又忘我,简净又深情,单纯又决绝。琴声流淌,到了汉代,大漠孤烟,金戈铁马,是长歌当哭的《胡笳十八拍》;行至魏晋,是《酒狂》,是《广陵散》,是嵇康们对荆轲刺秦王之悲壮的无边狂想和怀念;大唐盛世,是《梅花三弄》,是《阳关三叠》,西出阳关无故人啊,盛唐的孤独也是豪迈的;风雅宋朝,月光闲适,于是《潇湘云水》迤逦而来,也从此确立了古琴清微淡远的流向。

1977年美国发射的“旅行者”太空探测器上携带了一张名为“地球之声”的镀金唱片,唱片中收录了一首古琴曲——相传由伯牙所作的《流水》。

北京故宫博物院所藏《听琴图》,作者据传为宋徽宗赵佶,图中抚琴之人即他的自画像。

顾炳鑫作品《凤求凰》,描绘了卓文君对司马相如“一听钟情”的场景。

琴声撩人,美人在屏风后面听得出神,从此不能忘记这位华服玉面、寄情七弦的男子。”

那些琴声为证的传奇

古琴到底还是优雅的小众艺术,于是琴声里尽是雅致的人和事,所谓焚琴煮鹤,就是为痛斥大伤风雅而出现的词儿。孔子是与琴为伴的,杏坛讲学自然要抚琴;受困陈蔡,饿得头昏眼花,还是抚琴,而且那琴声始终温柔敦厚,断不会辱没琴作为“六艺”之一的名声。诸葛亮是道家的人物,也曾淡然地坐在城头,焚香抚琴,大唱空城计,司马懿虽然懂得琴由心生,但只听见琴声里的清微淡远,却听不出大音稀声中的置之度外,于是黯然撤兵。

这些着名的琴声太过庙堂,不如换一曲《凤求凰》。遥想那时,西汉的大才子司马相如,在卓文君家的宴席上,弹起了名叫“绿绮”的名琴。琴声撩人,美人在屏风后面听得出神,从此不能忘记这位华服玉面、寄情七弦的男子。于是叩门夜奔,不顾他其实家徒四壁;于是当垆卖酒,不惜她本是千金之躯。传奇里的琴声,弹无虚发。

减字谱

古琴谱又称减字谱,凡眼难识。这种方块字,曾在《红楼梦》里让宝玉大大地尴尬了一回,他看这谱:有的像“芍”字;有的像“茫”字;也有一个“大”字旁边,“九”字加上一勾,中间又添个“五”字;也有上头“五”字“六”字又添一个“木”字,底下又是一个“五”字。只以为见了天书,黛玉便笑他:好个念书的人!连个琴谱都没有见过。真是减字谱前,雅俗立辨。

减字谱是古琴对抚琴人的暗语,是他们前往精神旷野的隐秘翅膀。谱中不确定的节奏、力度和缓急,让每位抚琴人都有了自由抒情的可能,同一首古曲,不同人弹来,“虽同其音,或异其节,神情各别”。于是,唐宋以降,古琴流派纷呈,南宋的浙派,明代的虞山派、金陵派,清代的广陵派、九嶷派、岭南派……各有一脉风骨,传承至今。电影《英雄》中,就有浙派琴家徐匡华的琴声。无名与长空在棋亭对决,老琴师须发皆白,眼盲而心镜洞见,用琴声作了杀气腾腾的背景,一声绝响,七弦俱断,一剑封喉。夜雨、棋亭、长剑、古琴、老者,成全了这场意念华丽、诗意盎然的格斗。虽然,文雅恬静的浙派琴师其实并不偏好这激越的琴曲;古琴的弦,也不可能如七弦俱断这样暴烈,但这个战国的故事,需要用琴声,获得那个时空的神形兼备。

世上有多少事物,能与时间一起永恒?当现代人的手指,在唐朝的古琴上弹奏战国的名曲,古老的琴乐就这样串联起上下几千年的茫茫光阴。

“天书”般的减字谱。

浙派琴家徐匡华在电影《英雄》中的表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