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爵

在节奏如驰的医院,一舟是个不入群的女孩。单薄的她,穿着同样单薄的T恤和牛仔裤,绑一根麻花辫,发丝被  白的日光灯氲出毛茸茸的边沿。她安静地坐在血液内科候诊区最后排的角落里,蜷着腿,手里捧着一本卡通记事本,不说话。

那天,我带着一份紧急会诊邀请,从另一个院区的病房赶来,请血液内科的医生协助评估病情。我看到一舟的胳膊,臂弯处凿满针眼。我瞥见她有些苍白的脸和嘴唇。她十六岁。我的第一个念头是白血病——好发于少年儿童的血液系统恶性肿瘤。

门诊医生调取了一舟的病历。意外的是,并没有白血病的征兆。血常规的结果也只有一处异常:中性粒细胞百分比及绝对值减低。“是恶性疾病吗?”我问。

她摇了摇头:“不像。”

我们继续查阅了一舟的其他检查结果。我惊讶地发现,在短短半年里,她竟然先后做过二十余种检查,且有些项目做过不止一次。

一舟的手指在发抖,嘴角微微抽搐。她的母亲站在旁边,几次欲言又止。确认其他的检查都没有异常,我刚要解释,一舟忽然哭了。

“我要做穿刺,”她抽噎着说,“我一定是白血病,请您给我开检查。”

“没有证据指向白血病,”接诊医生皱起眉头,“大概率是感染。”

“我必须做穿刺,”一舟拼命地摇头,“给我开检查,我不怕痛。”

“听医生的话。”她的母亲说。

一舟缩在凳子上,浑身颤栗。她张开嘴,开始大口呼吸,好像喘不过气似的。

我把一舟的母亲喊出诊室。关上门的刹那,她也哭了,略显佝偻的脊背靠在门框,双手捂住脸颊。我认真地打量着她——面前是个约莫四十岁的女人,矮胖,绾发,发胶在灯下折出不协调的高光,穿一件发皱起球且不合节令的大衣,手背上青筋遍布。

“孩子有没有哪里不舒服?”我问。

“哪里都不舒服。”她苦笑着说。

“具体是什幺表现?”我继续追问。

“有时肚子疼,有时腿没力气。”她说,“还有心慌。”

“病毒感染也会导致这个指标减低,但过几天就会恢复。”我继续解释道,“最近换季变温,学校人流量大,容易发生感冒流行。”

她揉了揉眼,什幺也没说,只是静静地听着。

半晌,她再次深呼吸,鼓足勇气,嗓音喑哑。

“去年秋天,孩子就休学了。”

我用工作微信添加了一舟的母亲为好友。

她的头像是一只航行在海面上的帆船,昵称叫作“山川”。

我再次看见一舟的时候,是在精神科病房。她仍然不入群。我接管病床的时候,她独自蜷坐在床上,披散着长发,怀抱那本卡通记事本,安静地望着墙上的一幅水彩画。

也许还在生气,一舟并不愿意和我说话。一舟的入院初诊是焦虑症。

接续的几天,一舟都不和我说话,也不和其他同龄人交流。她情绪很淡,唯独会在提及检查结果的时候表现出些许兴致,却在被告知一切正常后,短暂的兴致又消失了。

“她好像很希望查出重病。”主治医生说。

办公室外响起叩门声。我去开门,看见一舟站在外面,她怯生生地看着我,手指攥紧衣角,身体明显地颤抖。

“怎幺了?”我问。

“我想做心脏造影。”她说。声音细若蚊鸣。

“我心慌,”她接着说,“去年就开始心慌,心跳得快。我吃过降血压药、控心率药、营养神经药,都不好。我一定得了不治之症。我听说,吃药治不好的,大概率是绝症……”

“但我们没有找到病灶。”我说。

“我不信!”一舟着急道,“一定是有仪器漏掉的毛病,或者是医生漏诊。”

“这样吧,”主治医生说,“我给你预约明天的心脏彩超。这项检查不用打针,并且比造影安全,并且也能计算你说的那些指标,如果有结构性异常,很少漏诊。怎幺样?”

“很少,是多少?”一舟问。

一舟的诊断改成了疾病焦虑障碍。这个病,也被称作“疑病症”。

翌日查房结束,我给一舟的母亲打电话。电话那头,我听见扩音器叫卖的声音。我把一舟的诊断告诉了她。我说,今天上午,孩子一直在写作业,写得很认真,字迹工整。她在电话那头沉默良久。

一舟整个上午都在写作业。期间,我去病房和她讲检查的注意事项,借机指着她放在床头的记事本,半开玩笑地说:“这里面藏了什幺秘密呀,可以给我看看吗?”

一舟对我的态度好转了不少。她腼腆地笑了笑,翻开记事本,递给我。扉页里写着一句话:没有最好,只有更好。字迹和她写的作业一样工整。九月十三日——她写道——高二上册数学第一单元课后题、英语作文一篇、英语阅读理解五篇、古诗词理解两篇。在“英语作文一篇”后面,用红笔打了一个小小的对勾。

我饶有兴致地拿出手机,拍了一张照片。“读高二?”

一舟红着脸说:“我去年就没上学了。”

“可是你的功课并没有落下。”我说。

“我在自学,”一舟说,“每次学校考试,我也会做模拟试卷。”

说着,她找出书包,把一沓做完的试卷找出来。试卷中间,夹着一本漫画杂志。杂志落在床上,一舟触电似的哆嗦了一下。

“喜欢看漫画?”我笑着问。

她用力点了点头:“嗯。”

“我也喜欢。”我说,“我还喜欢画画。”

“我也喜欢!”一舟眼睛一亮,“我以前拿过很多奖。”

“是吗?那太好了!”我指着墙上那幅雏菊,“我们这儿有好多小艺术家。过两天,我给你找来画笔和颜料,你画一幅,我们装裱起来,挂在别的病房。”

就在这时,一舟的母亲忽然推门而入,走到床边扫视一番,拎起那本漫画杂志,“嚓嚓”两下,当场撕碎。她把碎纸甩进垃圾桶,转身指着一舟,红着脸大声吼道:“不争气的丫头!爹妈拼了命赚钱供你读书,你呢?看闲书,现在学也不上了,你对得起谁?”

吼完,她“砰”地一下摔门走了。一舟讷讷地坐着,眼神凝滞,身体抖得更厉害。我下意识地掩上了病房的门。门锁卡牢的刹那,一舟沙哑地咳嗽了一声,开始小声啜泣。

后来,我得知,她家境并不富裕。母亲在附近开杂货铺,父亲是煤矿工人,夫妻常年两地分居。除去学杂费,薪水勉强供给吃穿用度。零几年的时候,曾一度申请低保。一舟是家里的独女。她对绘画很有天赋。学习水彩不到一年,就在比赛中获得了全国一等奖。她学习也好。去年六月,她以优异的成绩考取重点高中,却在入学一个月后,再也无法坚持学业。

“初二以后,我就没再画画了。”一舟说。

“能不能告诉我,那时发生了什幺?”我问。

一舟缄默了片刻,旋即小声说道:“初二下学期的期中考试,我的成绩下降了两分。妈妈在我面前烧掉了我的画材,她不允许我学艺术。”一舟轻轻地说,“她还故意烧伤了自己的手。她说,这是她对自己的惩罚。她要让我看着她惩罚自己,这样我就会明白她的苦衷。”

她讲述自己的往事,语气寡淡得像一杯白水。

我听完,胸口像蒙了一层挥之不去的阴翳。

“妈妈说,她这样做,是因为她很爱我。”

“她很爱我。”

这句话,在我心头埋进了一根刺。

我想给一舟安排心理咨询。但接续的几天,我都没见到她的母亲。

一舟没再和我提起画画。仅有的几次交谈,都在我工作暂歇的片刻。她怯怯地走进办公室,向我咨询检查结果。在我反复告诉她一切正常后,她仍会纠结于报告单上微不足道的增减,并且要求继续检查。药物已经用到单日最大剂量,但短期内收效甚微。

常规治疗几日后,一舟的情绪开始起伏不定,常常低落、哭泣,夜晚被噩梦惊醒。某天早查房后,我向一舟交代用药注意事项,无意间看见了她手臂上新添的伤痕。

我意识到,我必须为她做点什幺。

回到办公室,我拨通了一舟母亲的电话号码。短暂的静默后,背景仍然嘈杂。她接通了,但声音急躁,大概正忙。

“治不好,对吧?”

“没那幺严重。”

我隐约听见她沉重的呼吸。

片刻,她自语似地喃喃:“我毁了我的孩子。”

傍晚六点,她回到了病房,仍是如前的装束,面容疲惫,风尘袭身。

“我们家就这一个孩子。”话音刚落,她嗓音一哽,两行泪滚落桌沿。“去年,她爸在矿场摔断了腿,算作工伤,老板赔了三万块。但是因为肾病、肝病,腿脚没好利索。他读完初中就没再念书,我呢,小学都没毕业。我俩都明白,现在脏点、累点不算什幺,有文化最重要。盼着,盼着,盼着孩子以后能考大学、出人头地,别再吃我俩吃过的苦……”

“其实孩子很用功。”我说,“好几次查房,都看见她在写作业。她的课程从来没有落下,甚至还在超前学习。”

她眼眶更红:“要是能上学就好了。”

“听她讲,她从前成绩非常好。”我接着说。

“经常马虎丢分,”她说,“简单的计算都做不对。”

“可这都是很小的错误,很容易改正。”我说。

“说得容易!”她说,“以小见大,积少成多。”

我叹了口气。“她很听话,并没有忤逆你的要求,”我说,“但是你可曾想到,太过自律的孩子,往往会把自己逼向另一种极端。她习惯了对自己严苛,又把这种严苛泛化到其他方面,比如疾病。错误的认知使她无法获得满足感,也无法理解‘完美的真正含义。”

“没有最好,只有更好。”她打断我,“这是优点,不对吗?”

“从某种程度上说,这并不是优点。心慌是焦虑的躯体反应。而她对于严重疾病的怀疑,其根源正是过度的完美主义。”我调出一舟最新的血检报告,说:“中性粒细胞恢复到51%,证明上次的异常的确只是病毒感染所致,不用考虑白血病,更无需骨穿。”

她看着报告,张了张嘴,却没出声。

“也许你认为这是爱,你在为她的将来着想。但对她而言,这种窒息的爱其实是难以承受的。”我说,“什幺是最好,什幺是更好?这个问题没有答案。你用伤害自己作为要挟,强迫她追求那个无法描摹的‘更好,反而会促长她的怯懦、自卑,直至积聚成疾。”

她用力揉了揉眼睛。

“其实很简单。人只有不断地试错才能有所收获,这并不意味着马虎或者失败。我们做家长的,应该允许孩子犯错,并且她也要学会允许自己犯错。”

我接着说:“解开束缚,还给她成长的自由。”

周末,一舟出院了。

我回归于忙碌的临床工作,渐渐淡忘了一舟的故事。直到三个月后,我从运河老街游玩返回,这段往事方才焕新。那趟旅行中,我在一个岔口见到了一舟母亲经营的杂货铺——它的名字叫作“山川”,是一间凿在住宅底层的半地下室,无窗。五六平米的水泥地上杂货拥趸,外面门可罗雀。

彼时,我正在护士站等待年度考核,背书背得有些昏昏欲睡。毫无征兆地,一舟出现在病区门口,笑盈盈地向我招手。脑后的麻花辫上,别着一只鹅黄色蝴蝶结发卡。

“我已经去上学了。”她说。眼眸扑闪,脸微微红着,酒窝卧在嘴角。她递给我一张白底红字的信封,里面装着一张书签、一枚叶脉标本和一张写满的明信片。明信片背面是她画的水彩—— 一朵金色的雏菊。

我将书签和叶脉标本夹进随身携带的指南手册。那张画着雏菊的明信片,被我压在桌板下面,和我珍藏的票根和其他的记忆掠影并排。一个月、半年、一年。五年、十年。它会永远留在此时此刻,见证着另一种意义上的新生。

(摘自2024年第3期《视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