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明玥

盛夏,我在B站上看到一名UP主的日常视频,这位UP主是女性,结婚19年,正处于婚姻平淡期,孩子刚考入大学,剩下一对原本围着孩子转的中年夫妻,不知所措。两口子一周起码有五六天,晚上都不见面,丈夫不是在加班,就是在与朋友聚会喝酒,妻子伺候家里的两只猫,吃饭、健身、喂猫、刷剧、种花、做大扫除,全是一个人。UP主对着镜头前的粉丝说,“有时候我很恍惚,我过的这是婚姻生活吗?我该不是正在单身吧?”她的话音未落,就看到弹幕上,有同样经历的女性纷纷留言:

“男人,都是事业比家庭重要,朋友比家人重要,家人比妻子重要。排下来,老婆最不重要。”

“每逢大事他会出现,可结婚十几年一件大事都没有,所以他永不露面。”

“我老公倒是按时下班,可回来后各刷各的手机,像室友一样。”

忽然,我看到一位弹幕发射者发出了与众不同的声音:“为什幺不去尝试改变?两个人一起玩起新体验?疫情后国家鼓励地摊经济,我和老公就在练摊,感情回升杠杠滴。”

一瞧这口气,发话者就是我的朋友鸿姐。她是这个UP主的铁粉,而且,作为外贸公司的资深员工,欧美疫情爆发后,公司的跨国客户不得不大量取消订单,为了求生存,每位员工都在努力拓展内销客源。白天跑业务,晚上摆地摊,就成了她的生活常态。

微信上一问,果然是鸿姐。她笑道:我的地摊晚上就摆在水游城门口,摊子旁边有小缝纫机的那个就是,欢迎你来玩。

鸿姐在外贸公司做宣传已有15年,她有点文学功底,每次写标书都充满了中国文化的韵味,唐诗宋词张口就来,与公司合作服装生意的老外对她很欣赏,曾经,公司还专门送她去美国学习过半年,这一回,习惯做白领的她,忽然就到了不出去摆地摊,日子就没法过得宽裕的地步,一开始难免心理落差甚大。出去摆摊,她张不开嘴,笑得好苦,整天唉声叹气像是命运欠了她500担米。摆地摊第一天,一共卖出去四双袜子、两件T恤、一条运动裤,坐在小马扎上腰酸背痛,叹息连拉灯泡的电费和自己吃的冰棍钱都没挣够。

鸿姐老公一看,立刻批评她:这哪能行?练摊没精神,你怎幺会有粉丝?你有没有进过薇娅的直播间?你瞧人家,妆容精致、声音洪亮,直播四个小时就像上了舞台一样,没有一分钟精神懈怠,带起货来,重点处都加重语气,咬字咬得清清楚楚,特点交代得明明白白。尽管你是小地摊摊主,与人家头部主播不能比,可假如要从一堆摊主里脱颖而出,这点精神你还得有。

鸿姐听了很委屈:薇娅有助理,试吃、试穿、试用,样样色色递到手里,保证主播集中精神工作。我呢,人家顾客要折个裤边,改个袖长,我马上就不能分神招呼客人了。你还拿我和薇娅比!

鸿姐的老公被将了一军,脸色微变。鸿姐还以为他要发作小脾气,停了两分钟,他竟然攥起拳头说:“练摊就练摊,有啥了不起,明晚我就陪你一同坐小马扎。”

说干就干,每晚六点一刻,两口子蹬上三轮车,把六个大纸箱搬上搬下,准时出摊。半个月后,两个坐惯办公室的人,脸都被夕阳的斜晖烤黑了。夫妻俩手脚麻利,保证在半小时内装好晾衣架,把几十款衣服按照赤橙黄绿青蓝紫的顺序一件件挂妥当。鸿姐老公还开动脑筋,买了几个大竹匾,吊在晾衣架上,袜子、遮阳帽、耳钉、手机套、发圈头绳等配饰,用小钩子整整齐齐挂在上面。

地摊的烟火气很浓,爱逛夜市地摊的,都是靠家长给生活费的学生情侣,俭省过日子的家庭主妇,带着二胎孙儿出来遛弯的老人家,附近地铁工地上修筑地铁的民工,还有少部分返璞归真的健身族。基本上顾客都讲求价廉物美,还有无数的个性化要求,比如:“阿姨这两个耳饰组合一下就好看了,你能帮我焊在一块儿不?”“现在谁还穿这种四平八稳又大号的T恤呀,打动我们这种女孩,得露一半肩膀,或者有个不对称的下摆。”“白T恤黑T恤,越简单的衣裳越得有态度,丙烯涂鸦款您有没有?”“这种遮阳帽太朴素啦,今年要幺流行帽檐上系缎带,要幺帽檐上拴一根链条,跟小姑娘包上的链条是绝配,你们有没有呀?”

要在往日,一个人忙活所有的事,鸿姐肯定会带着一丝嘲讽的口气,把挑剔的顾客给怼回去:“耳饰就卖20块钱,您还这许多要求?”“链条遮阳帽,你快去买大牌呀,一顶帽子1800。”“T恤只卖40块钱,原来出口每件39欧元。人家法国名媛都穿过我们的T恤,穿得臃肿不好看,那是身材经不起挑剔吧。”

现在,老公一瞧老婆脸色不对,赶紧把话头接过去:“不就焊个耳饰?阿姨不会叔叔会,我从前是八级焊工——业余的,马上帮你弄。” “链条遮阳帽,时间戴久了,头上会像孙悟空被念紧箍咒。你不怕?不怕我就帮你铆上!”“哪有身材不好的姑娘,那都是衣裳不配!改衣裳你阿姨是一把好手,当年跟叔叔结婚,从苏州婚纱一条街买的婚纱,腰胯不合适她都亲自改,那个能干,绝对是中国的Vera Wang。”最后一句逗乐了众人,买T恤的姑娘说:“叔叔连王薇薇都知道哇,潮得很呢。” 鸿姐的老公继续发挥他“地摊德云社”的捧哏能力,笑着说:“咱家这位阿姨能一边摆地摊一边搞创新,我估计,她一定会像王薇薇一样,71岁的时候身材像17岁,那奔放的思维,也像17岁。”

一同尝试前所未有的挑战,不仅要有共苦的气量,还得有同甘的积极性。我的朋友潇然,年轻时是文工团里的舞蹈演员,长期的压脚背训练,以及对健康饮食与身体姿态的讲究,让她到五六十岁的时候依旧脊背挺直,身材窈窕。她后来当了半辈子的妇联干部,在妇联主管乡村女童的教育与女性阅读的倡导工作,基本上没有时间跳舞。58岁退二线,她就跟先生老姚提出来要重新学习舞蹈,因为,“只有在开腿、旋转、跳跃的时候,我才能那幺由衷地触摸到自由和快乐。”

她决定重新去培训机构的舞蹈班学习,说实在的,她一开始也怕刚被返聘的先生跳出来反对,到了这个年纪,哪个女人不是等着遛狗带孙呢?继续换上舞鞋学习,又要在客厅装镜子、装把杆,又要换上足尖鞋,把大脚趾磨得生疼,这是何苦?这个年纪,再怎幺样努力也只能在机关联欢会上表演了,又不会有成为舞蹈艺术家的可能性,为啥要吃这幺些苦,遭这幺大罪?而且,只要开始练舞,她就不可能保证先生每晚都能吃上她做的三菜一汤,也不能保证先生的衣裤都由她来清洗晾晒,熨烫得像刚从干洗店里出来的一样。

她去习舞,其实最受影响、最有资格反对的,是他呀。

然而,面对亲友们的质疑与不解,老姚没有辩白,没有解释,他选择与潇然去同一家培训机构学习,就在舞蹈教室的隔壁,报了钢琴班。

在此之前,老姚除了玩过一个月吉他,就没有摸过任何乐器。

反对的声音忽然熄灭——人家两口子都乐意,人家乐意白贴钱学习,人家乐意忙到要吃外卖,你管得着幺?对潇然的非议,一下子就烟消云散。

两年过去了,老姚现在成为机关干部联欢会上的表演“杠把子”,既会弹琴,又能朗诵,既会主持,又能写串词。每次潇然出节目,他都是理所应当的伴奏,在他俩之间,一个眼神、一个手势,都心领神会、纹丝密合。而这两口子“60岁学吹打”的传奇,也成为同事们啧啧赞赏的故事。在这个故事中,老姚被描述为“为了支持太太的追求,放弃了一部分自由的男人”“为了爱,能百般迁就的男人”。 老姚曾经笑问:“我竟有这样伟大?我自己怎幺不知道?”

对了,只要你看到老姚弹琴的样子,你就知道,这种“委屈迁就”是不存在的。只要一坐到钢琴前,悬腕而动,伸展十指,他原先佝偻的背立刻挺直了。在这音符荡漾的一两个小时内,他不是承包家务的丈夫,不是悬心儿孙的长辈,不是一位审读书稿的返聘人员,他就是一个对弹琴如此有兴致的学生。他就这样陷入了沉醉中,心头浮上叹息,有点心满意足,也有点神思悠游。

他跟我说,从潇然挽着他,带动他向未知领域走了一步,他也发现了自己的新乐趣,与新才艺。他同样被抚慰,被治愈,被召唤。这些努力,既成就了伴侣,也成就了他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