耶雅亿

姑妈的迷信,手嫩的女人才旺夫

根据迷信的旺夫学说,姑妈每天都要把泡过西洋参和铁皮枫斗的渣滓倒进花盆里。于是,那盆绿萝长势喜人——油光光的叶子,每天都抽穗,长得特别快。姑妈笃信“手嫩的女人才旺夫”,因此所有她会坐下来停留的地方,都放着进口的护手霜。一千多元的护手霜,她最多也就用半个月。她常教导我说:“女人最要紧的就是把手护好,将来嫁个好老公。”

姑妈是我们家族同辈人中唯一一个走出山村、考上护校中专、分配到大医院,并且嫁了省城人的“凤凰女”。尽管如此,老人们说起来,在意的却还是:“旺夫更重要!这一点,要学你姑妈。”为了支持姑父的事业,她放弃护士长的工作,调入工作清闲的科室。我小时候,姑妈好几年才回一次家乡。她相貌不算特别漂亮,比我妈大6岁,看起来却年轻很多。姑父是医院外科主任,家里条件不错,对我们一家人也很慷慨。

我考上省城大学之后,姑妈的儿子出国读书。那段时间她很孤独,经常邀请我去她家里和她做伴儿,我们因此有了更多的机会相处。

我第一次被姑妈带着去吃自助餐的时候,她慷慨地对我说:“把你宿舍的小姑娘都叫上吧!你们大家要互相照顾。”那天,看着我们这群小丫头盯着水果沙拉狼吞虎咽的样子,她谆谆教导:“既然来了,就要吃那些平日里吃不到的东西。”说着,她将一只滑溜溜的生拌鲍鱼塞进了嘴里。我们学着她的样子,一个劲吃那些奇形怪状的食物。结果那天晚上,我们几个人都发烧,上吐下泻。把我们送进医院之后,姑妈无奈地感喟说:“有些人啊,没享福的命,没享福的嘴,还是我更有福吧?旺夫的女人才有福。”我窃想:我不想旺夫,只想旺自己!

身为家里最小的女孩,姑妈对我一向“呵护有加”。为了避开她的“关爱暴力”,大学毕业后一直单身的我借口工作忙,宅在单位宿舍。即便如此,她依然能堵到我宿舍门口,用唾沫星子给我强行洗脑。

她借口让我陪她看病,介绍丧偶的医生给我认识;有次和她吃饭的时候,莫名其妙地走来一个秃顶的检验科博士。偶尔我去她家里玩,玩到一半门铃声响起,一个比我还矮的男护士站在门前。好不容易,我看上她介绍的医院后勤人员,吃了半顿饭,对方就问我:“你是处女吗?”几次下来,我身心俱疲。姑妈却对自己的旺夫理论坚信不疑,认为我嫁不掉,是缺少旺夫气质!

侄女不想结婚,只想挣钱

我姑父是外科的“一把刀”,长得也风流倜傥。姑父中年时曾出轨同院护士的事儿医院里人尽皆知,姑妈的态度却很隐忍,他们分居但不离婚。姑妈、姑父、小护士,大家同在一个单位,风言风语传来传去,姑妈充耳不闻。她偶尔因为工作原因去小护士所在的科室晃悠一下,人家见了姑妈就姐姐长、姐姐短地叫个不停。

我真是难以想象,姑妈这场婚姻拉锯战是如何持续了二十年。在我看来,姑父这种“渣男”,早离早解放。姑妈的儿子也认为自己父亲太过分,支持姑妈离婚。但是,姑妈一直不愿离,她内心憋着一股劲:总有一天,这个“老不死”的丈夫会发现自己旺夫的价值。

有一次,我在姑妈家吃饭,姑父打趣她说:“就算哪个病人出现紧急情况,你姑妈也一定会先涂好护手霜再去抢救。所以啊,她这个人在事业上就没啥出息。”听到姑父这幺贬低姑妈,我心中不爽,怼他说:“姑妈为了相夫教子放弃她最爱的岗位,你不感恩还拿她打趣?”姑父很不高兴,唬着个脸。姑妈这时候却教训我:“小丫头讲话这幺冲,怪不得嫁不掉!你不旺夫,婚缘自然不来找你。”我理直气壮地表态:“我只想挣钱,不想结婚。”

有一年回老家过春节,我翻出很多姑妈年轻时的照片。姑妈当护士长的时候荣获全院劳模称号,还登过报纸。上面写着,她去基层巡回医疗,遇到紧急情况时口对口地给一位患者吸痰。当我问起这些,姑妈不愿意多提,她说:“这些都是过去的事儿了,还拿出来说干吗。”

没讲几句,姑妈又逼婚:“你一个嫁不掉的姑娘,要改变自己的风水啊!不能事业心这幺强。”我有我的妙招:将手悄悄伸到裤兜里,摁一下事先设置好的键,铃声响起。我装作接电话,就从姑妈面前溜走。

我创业后忙得昏天黑地,天南地北飞来飞去。快到33岁的时候,家里对我的逼婚到白热化状态,姑妈就是主力军。她多次给我张罗的相亲局都被我搅黄,姑妈恨铁不成钢地说:“将来你孤老,要多可怜。”我嘴硬地说:“孤老可怜,那也是老了之后。你这辈子,我觉得一直都可怜!”为此,姑妈气得一整年没理睬我。

旺了丈夫,枯萎了自己

我再去看姑妈时得知她查出了乳腺癌晚期,住进了医院。姑妈这些年一直认死理——咬定了不离婚。但是,在得到印有“恶性、晚期”的病理报告的那一刻,她立刻做出了离婚的决定。

这时候,我的姑父却死活不愿意离婚了。他跟那个护士彻底分手,在姑妈所住的病房外摆了一张躺椅,说要好好照顾她。我不知道姑父这幺做是怕别人的唾沫星子把他淹死,还是出于一点点的良心发现。

姑妈化疗的时候反应很大,常常吐得昏天黑地。但是,她总在吐过之后接着吃。我劝她别那幺为难自己,她却笑着说:“你为难自己,别人就没法为难你。”这话听着很有道理,可是,我姑妈真是为难了自己一辈子,到头来她得到了一个浪子回头的丈夫,又有什幺意义呢?

姑妈住院时一直在鼓励同患癌症的病友们。很多同事来看她,不少人带着满腹牢骚向她倾诉,只要姑妈劝导一番,立刻就充满正能量。人家都说:“你看这老太太鹤发童颜、擦着口红、说着最时髦的词儿——再听到她与癌症搏斗、与小三暗斗的人生内幕,还有什幺比这更励志的呢?”

癌细胞扩散到全身,姑妈在缠绵病榻的痛苦之中醒悟过来。当着我与她儿子的面,姑妈对姑父说:“如果你不签字,咱们就上法庭。”顿了顿,她又说:“你也尝尝被我甩的滋味。”

姑父含着眼泪在协议书上签字,秃顶发福的他看起来那幺伤心。这幺多年他都没有后悔过,现在后悔也来不及了。他不但失去了一个爱他的妻子,也失去了亲戚们的尊重,失去了与儿子之间亲密的关系。

姑妈临终前,拉着我的手说:“我最大的错,就是没有早点离婚,重新生活……你们这代女孩不把婚姻当做必需品。多好啊,我年轻的时候就不行。”

姑妈的追悼会隆重而煽情,医院领导和病友们一个个上去致悼词,他们口中的姑妈是细心体贴的同事,是尽职尽责的模范护士长,是乐观开朗的病房好伙伴。我看到坐在角落里的姑父哭了。他现在才领悟到姑妈的好,那简直是太晚、太晚了。

姑妈的一生徐徐落幕,她在别人心里是个勇敢的得胜者。然而,曾经无比靠近过她内心的我却深深地知道她的失败——她对得起所有人,唯独委屈了自己。

医院院史中记载着她在80年代用手给患者掏大便的感人事迹。我把这本院史一直带在身边——我常想,如果她早早离婚,继续投身于自己热爱的工作,工作会不会背叛她?医院与患者会不会背叛她?姑妈的人生不能重来一次,我却可以在没有滋味的婚姻与勇往直前的事业中,选择后者。这是我的幸运,也是时代给我的福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