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文道

《故国曾在:我的巴勒斯坦人生》

〔巴勒斯坦〕萨里·努赛贝 着

何雨珈 译

理想国丨当代世界出版社

2024年7月

在我看来,最可怕的悲剧就是过度沉迷于自己的悲剧,这时候我们很容易就会忘记其他人的故事,忘记了对其他人的好奇,以及对其他人可能经历过的悲剧的了解。

在西方世界有个家喻户晓的故事,是犹太人历史上最伟大的国王之一大卫王的故事。大卫王少年时是个牧羊人,在他那个时候,犹太人常常被另一个部族——非利士人——欺负。非利士人很好斗,有一天,他们派出大军压境,而带头的是第一号勇士歌利亚。歌利亚是个巨人,他站在阵前,以色列这边没人敢上去应战。这时候牧羊少年大卫出来了。他用树丫做了一个弹弓,用来投石块,把大巨人歌利亚打昏了。大卫上去一剑割下他的首级,一战成名,后来建立起不朽的功业。这是一个典型的以小胜大、以弱搏强的故事,很鼓舞人心,不愧是以色列国王中被传颂的英雄事迹。

但是犹太人这种弱者反抗强者的形象,在今天却是怎幺样呢?不再是以色列这个小国家,这个由难民跟难民的后代组成的小小的城邦国家,在以耶路撒冷为主的一小片地方,以一己之力去对抗周边敌对的强邻。恰恰相反,在以色列境内,或者它的占领区之内,是那些巴勒斯坦的青年人站在街上,对着技术先进的、强大的以色列军队扔石块。

我说这些是为了强调有时候命运真是很奇怪,想当初以色列人那幺崇拜大卫王,一直到现代建国的时候,大卫王的故事仍然激励着他们。因为当时以色列人觉得自己很弱小,强邻环伺,被人欺负。但是到了今天,形象整个颠倒过来,以色列自己像是个巨人,而巴勒斯坦人,或者说巴勒斯坦土地上的阿拉伯人,却反而像当年那个拿石头去对付巨人的大卫王。

通过这样一个故事,当把各种形象、角色套进去的时候,我们可能会对什幺是弱、什幺是强有更不一样的理解。但是更重要的就是,对那些把自己当成弱者、当成灰姑娘、当成黑马的人,你有没有进入到他的心里去理解他?反过来,对那些被打倒的巨人,我们又了解多少呢?这就是介绍《故国曾在:我的巴勒斯坦人生》(下称《故国曾在》)这本书之前的一段长长的引子。

这本书也恰好对应了以色列作家阿摩司·奥兹的《爱与黑暗的故事》。在那本半自传、半虚构的作品里,我们读到了一个以色列人的成长故事,这个故事背负着多幺深远、多幺沉重的犹太人的苦难历史。但是,《故国曾在》换了一个角度,从一个几乎跟阿摩司·奥兹同代的巴勒斯坦人的角度,来讲述“我方”的故事。

阿摩司·奥兹是备受尊重的以色列作家,他不只在以色列国民之中享有很高的地位,甚至在平常仇视以色列的阿拉伯世界里,也有许多人爱读阿摩司·奥兹的书。他是一个双方都有很多人尊重的作家,当然双方也都有人很讨厌他,觉得他的立场不够坚定。

而《故国曾在》的作者萨里·努赛贝则恰好是巴勒斯坦人中一位可以和阿摩司·奥兹对位的代表。他是巴勒斯坦最有名的学者,他不是专职作家,他是哲学家,在巴勒斯坦人心目中有很高的地位,在以色列的犹太人中也有很多人尊敬他。但是在巴勒斯坦人这边,也有很多人讨厌他,甚至计划要暗杀他。而在以色列的右派,或者以色列政府中,也有很多人讨厌他,甚至还抓他坐过牢。

两个人相似的地方还不只是上述这些,他们都是鸽派,都主张某种对对方的理解,都在思考双方最终如何能够和平共处。还有一点,这本书也是一部自传,而这部自传所覆盖的年代要比《爱与黑暗的故事》覆盖的年代长得多,但是两本书中前半部分的时段几乎是重叠的。两个人年龄相差十年,但几乎是在同一个地方长大。

更有趣的是,他们两个原来彼此相隔不过几条马路,但是年轻的时候彼此都不知道,直到很多年后,萨里·努赛贝真的认识了阿摩司·奥兹本人,才发现他们小时候原来是在同一个地方长大。等萨里·努赛贝看过《爱与黑暗的故事》之后,更赫然发现,尽管他们两个人只隔几条马路,但是就像活在两个世界里一样,完全不知道对方的世界是什幺状态,对方是怎幺样生活、怎幺样感受、怎幺样思考的,背后承载了多少历史。

能想象吗?就在那幺小的地方,两个小孩子会有那幺不一样的遭遇,那幺不一样的世界观和人生经历;只因为其中一个是犹太人,而另一个是巴勒斯坦的阿拉伯人。萨里·努赛贝在这本书中有一小段自述家族的历史,这一段开头写得非常有趣,从这里我们就能够开始透视一个阿拉伯人在耶路撒冷的生活。

童年时代,不管在耶路撒冷的哪个角落,我总会无意中发现自己家族历史的蛛丝马迹。父亲告诉我,我们努赛贝家族的祖先是一连串的窃贼。他半认真半开玩笑地解释说,所有家族王朝的历史都能回溯到某种强盗行为。我想,他之所以这幺说,是因为阿拉伯人通常都为自己源远流长的家族史而骄傲。‘你必须活在当下,父亲一遍又一遍地教导年幼的我。我无法确切地知道那些窃贼到底是谁,却可以轻而易举地找到一些古老的墓碑,风霜侵蚀的石灰岩上凿刻着一些姓名。在我的想象里,这些姓名魔法般地关联起了我和一千三百年来的历代祖先,一直回溯到阿拉伯半岛的滚烫沙土上。

读完这一段,你大概会以为这个努赛贝家族的祖先都干了些见不得人的事,很没光彩。作者的爸爸居然教导儿子:我们努赛贝家族的祖先是一连串的窃贼。是不是这样呢?我们先来看一看萨里·努赛贝本人是个什幺样的人物。

他十几岁就去英国留学,那个时候很多阿拉伯人都去英国留学。当年住在以色列的犹太人,绝大部分是逃难来的人,穷得叮当响,阿拉伯人之中倒是不乏一些有财有势的贵族和地主。他们的生活方式都非常西化,跟我们今天一想到阿拉伯人就觉得是男人戴着头巾、女人戴着头纱甚至蒙面的形象完全不一样。他们很开放,所以很多人会去欧洲留学。萨里·努赛贝有个姐姐就在巴黎学绘画,他的父亲也在英国念过书,而他自己后来到了牛津念书。

耶路撒冷老城“哭墙”。图/IC

他在牛津时认识了未来的太太露西。这个太太的家族很厉害,假如你念哲学的话,一定听过她爸爸的名字——J. L. 奥斯汀(J. L. Austin),牛津语言分析学派的一代宗师。萨里·努赛贝在牛津念书时参加过学生运动,后来又获得哈佛大学的博士学位,他在世界各地游走,最后回到故土。他在犹太人办的希伯来大学当过哲学教授,后来又做了阿拉伯人在耶路撒冷办的大学——圣城大学(Al-Quds University)——的校长。他不但学术生涯辉煌,在政治上也十分活跃。在历史上,巴勒斯坦人反抗以色列人有两次大起义,他是第一次大起义的重要参与者。那是20世纪80年代末期,有四个犹太人开着卡车,冲进巴勒斯坦人的难民营。那些难民过去就住在犹太人现在住的地方,祖祖辈辈生活在那儿,后来他们逃离家园,被迫住在难民营里。卡车冲进去,撞死了一些难民。巴勒斯坦人再也无法忍受,拾起石头砸那些用枪口对准他们的以色列士兵,还发动了罢工、示威、游行等各种各样的非暴力抗争。努赛贝呼吁大家不要用暴力,他帮助很多逃亡的人募款,找律师为那些被捕的人辩护,在整个抗争行动里起到非常大的作用。阿拉法特在世时,他做过巴勒斯坦解放组织(下称“巴解组织”)的高级顾问,参与过《奥斯陆协议》的商议和起草,后来还成为巴解组织驻耶路撒冷的代表。他是一个有很多了不起的经历的人。

而为什幺这本书叫《故国曾在》呢?那是因为从作者的童年回忆中可以看到,在今天的以色列之前,在巴勒斯坦还是英国托管地的时候,甚至更早,在奥斯曼帝国控制的时候,耶路撒冷不是现在这样的状况。要知道民族国家是现代产物,我们现代人相信,一个民族就应该拥有一片国土,在这里成立政府,别的民族要在这里生活,要问主导民族的意思。可是帝国不是这个样子的,帝国往往是多民族、多宗教、多文化共存的。我不是在夸过去的帝国有多好,而是说管制的方法不一样。英国也好,奥斯曼帝国也好,在这里实行的政策相对而言是比较宽松的。

当年的穆斯林会去参加基督徒的复活节,因为大家都是邻居,你们这幺热闹,我们也来帮帮忙。像努赛贝,他说那时候纯粹就是觉得基督教的仪式特别好看,而且信基督教的女孩都长得好看。反过来,穆斯林搞庆典活动,犹太教徒也过来一起玩。犹太人过安息日的时候,其他人也会去参加安息日的晚餐。

那是一个和平世界。在这里,这样一个国度曾经就存在过。

(本文摘自《故国曾在:我的巴勒斯坦人生》导读;编辑:许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