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姣姣

（西南交通大学 四川 成都 610097）

自拍对于今天的我们来说都并不陌生，科技的发展和时代的变迁，使得自拍越来越容易了，一部手机在手随时随地都可生产出形态万千的自拍影像。人们习惯于自拍，或是对日常生活的记录，或是为了展现自我的魅力，或是为了取得纯粹的娱乐效果……然而，很多自拍在快门中产出转而又在快速中遗忘。早在20世纪50年代，一位名叫薇薇安·迈尔（Vivian Maier，1926—2009，也有翻译成薇薇安·梅耶）的平凡女性，带着她那台禄来福来反光照相机拍摄了许多关于自己的照片，她一直在不停地创作，却很少将这些胶卷冲洗出来，她不急于和别人分享她的那些自拍，而满足于自己默默地收藏。依托着今天网络传播的平台，薇薇安·迈尔的自拍照一经上传，便很快从全民摄影的时代脱颖而出。其自拍照片构图的精妙和极佳的艺术感染力，受到大众的广泛认可并被誉为“自拍界的鼻祖”。如薇薇安·迈尔作品在全球的策展人安妮·莫林（Anne Morin）所言：“她的摄影作品被发现、被广泛传播的当下，是人类文化发展史中一个特殊的时期，即人们强烈的自我身份认同时代。大量的自拍在社交网络和Instagram上传播，这种正在流行的个人自我身份认同的视觉文化，正好在迈尔的作品中得到了回响。”薇薇安·迈尔自拍作品的横空出世，并受到人们的追捧，不管是偶然还是必然，都为我们审视当前的自拍现象提供了一个很好的契机。本文拟以薇薇安·迈尔的自拍作品为研究对象，对她的自拍艺术予以探讨，进而对当今流行的自拍现象加以省思。

一、薇薇安·迈尔、自拍、光与影

随着纪录片《寻找薇薇安·迈尔》在2014年上映，薇薇安·迈尔的名字逐渐为中国大众所熟知。这位生前一直默默无闻的保姆，去世后在一个偶然的时机却被发现是一名街头摄影奇才，很快便引起了全世界范围内的摄影家、摄影艺术理论家和摄影爱好者的广泛关注。

就是这样一个生前一直以保姆为职业的普通女性，在长达40年的摄影生涯中，拍摄了超过15万张的底片，涵盖的内容十分丰富，她拍躺在长椅上休憩的男人，拍手拉手的女孩，拍死去的鸟……街头的一切无不纳入她的镜头。此外，她也自拍，主要以芝加哥和纽约为据点，创造出了一幕幕自拍摄影精品，展现了她深广超凡的艺术视野和独具一格的艺术个性。薇薇安·迈尔对摄影的专注以及脱俗的艺术造诣与她个人的传奇经历不无关系，然而，对于当今的观者而言，寻找薇薇安·迈尔的最佳途径无疑是直面她所留存下来的作品本身。

薇薇安·迈尔的许多自拍照都是借助镜子、反光的物体表面以及玻璃的映射和影子的投射来完成的，可以说光与影是她自拍摄影的两个基本元素，由此看似杂乱无章的一张张自拍影像实际上是一个连串的整体，共同构成了光与影的主题，集中体现了薇薇安·迈尔鲜明的自拍风格。光与影不仅是她创新拍摄内容的手段，更是她打开自己进入生活世界的通道。街头巷尾作为公共空间存在着的反光镜面在她的摄影机下被编译成专属的流动符码，而隐秘的身体投影却成为她对话公共世界的独特在场。从薇薇安·迈尔的自拍摄影集中，我们可以看到各式各样的镜面和形态各异的影子，随着不同光影场景的变换，薇薇安·迈尔不同程度地参与进整个构图之中，每每呈现出令人惊奇的效果。

镜面在薇薇安·迈尔的自拍影像中出现的次数很多。“薇薇安·迈尔似乎每经过一面镜子，都会将周遭环境与格格不入的自己一起记录下来”，与其说是“格格不入”不如说是“相得益彰”。她总是能够使自己与周遭的环境恰到好处地融为一体，使自身也成为镜头中风景的特别组成部分。大多数时候薇薇安·迈尔都是独自一人，当她与镜子相遇，镜子对她进行光影地投射，她反过来对镜面有一个意义的充实，被拍摄对象与摄影者在互动中实现着自身的存在。薇薇安·迈尔似乎并不追求完整自身的呈现或是突显自我的某一部分，她甚至都不曾看到过最后的自拍成品，自始至终只是专注于摄影本身，于有意无意间诠释着自拍摄影的艺术性。我们作为观者被整幅画面所营造的视觉感知吸引，在此基础上出现在画面中的摄影者本人在整体成像中进而得以强化。与如今的流行自拍为了凸显自我相比，薇薇安·迈尔表达自身的方式更显隐晦，但隐晦并不等同于弱化，反而更增强了作品的言说力量。

影子是薇薇安·迈尔自拍摄影的另一重要元素。在日常生活中，我们不难见到影子的生成。经考察，在薇薇安·迈尔的自拍作品中，影子主要具有以下两种特点：一方面，利用暗影与光明的亮度对比来成像。投射在光明区域的影子呈现出一种暗黑色，明与暗两种色调交错叠合，造成一种光影的层次感，光线的明暗对比带给观者视觉的冲击；另一方面，共同受到薇薇安·迈尔青睐的反光镜面与投射的影子在成像方面具有相似性。从反光镜面中我们能够看到映入其中的自己，同理，光照强烈的地方也犹如镜子一般能够以影子的方式再现人的形象。也就是说，镜中的人像与影子表面上看具有差异性，但在薇薇安·迈尔那里，在实质上却是相通的，它们统一于薇薇安·迈尔选择切入自拍的角度，共同作为她勾连世界的介质（如图1和图2所示）。

图1

图2

如今，我们已不再可能去了解一个真实的薇薇安·迈尔，这对于今天的我们来说也不是最重要的，当前来说重要的是听出这些作品在今日的言说。尽管在今天自拍泛滥的时代，薇薇安·迈尔的自拍作品只是很少的一部分，但是这些影像却为我们打开了一个审视自我、艺术和世界的透明窗口，对这些作品的进一步深入研究，将有助于我们更好地了解我们自己以及我们所生活着的世界。

二、自我、生活世界、存在

自拍通常被认为是对自我的建构，对自我身份的确认。通过自拍，摄影主体完成自己对理想自我的塑造，与此同时，经过传播也会影响着他人对自己的认知，特别是自手机自拍流行以来更是如此。生活的全面图像化，更新了自拍照的发展空间，自拍不再只是自我记录的一种方式，更是经营人际社交关系的手段，人们对自拍面向外界所产生的效果意义的重视已然胜于对自拍影像本身的艺术性、内在的思想意义的关注，自拍照越来越趋于平面化。每个人都不是绝对独立的个体，而总是隶属于他所生活于其中的世界，处于与生活世界的各种意义关联之中。生活世界联结着我们的共同感知，是我们理解自己理解他人的地基，我们参与着，经历着，依托着它创造着我们自己时代的艺术。自拍是摄影艺术中比较特殊的一类，看似是自我的个体建构，实际上却是在潜移默化地拉近摄影主体与这个世界的距离。摄影师按下快门的每一张自拍都带有自己对这个世界审慎思考的烙印，是主动的而非被动的，是具有选择性的而非全盘照搬的定格意义丰富的瞬间。这个富于意义的瞬间不仅是摄影师本人敞开自己的窗口同时也为观者打开了一个崭新的经验世界的视域。

上文已经说过，在薇薇安·迈尔的自拍摄影中，她总是与周围的环境融为一体，严峻冷静的外表似乎与这个世界格格不入，然而，综观整组自拍照片，这些恰恰反映了薇薇安·迈尔与这个世界的交错交织。通过反光的物体表面和影子，薇薇安·迈尔与外界建立联系。她参与着生活世界的建构也在生活世界中不断地思索着自身，运用光与影谱写了属于自己的生活组诗。

影子在薇薇安·迈尔的自拍照中从来都不是孤单的，总是与其他人、事、物形成互动性的配合。在影子出现的地方，我们会看到单只高跟鞋、单个皮包、正在系鞋带的女人、远距离的房屋建筑、正在海滩沐浴阳光的女人、站立的小狗、甚至是简短的英文字母标签……有时，薇薇安·迈尔也会将影子附着在地面的报纸上、工人的背影上、墙上的海报上（如图3至图4所示）……通过影子介入外界的存在者，是薇薇安·迈尔感知世界的另一种在场，她在不断地以自己的方式展现着这个变幻多端的生活世界，同时，在影子与生活世界的隐微互动中完成对真实自我的延展。

图3

图4

薇薇安·迈尔将自己投身于碎片化的世界，她并不十分关注自我个体的刻画，而是在建立与外界的意义关联中找准自拍摄影的定位。“她似乎表现出了超出其认知的摄影智慧——总是在创作，却很少过分地表露自己的情感。有时她高明地选择过，有时却只是在做她自己的实验。”薇薇安·迈尔以一种审慎的距离、冷静的姿态和持续的实际行动诠释着她对世界的理解与思考，作为自拍主体的她并非都居于整幅画面的核心，在与生活图景的共生共存中，薇薇安·迈尔与生活世界互相被照亮了。美国着名摄影师乔尔·迈耶罗维茨（Joel Meyerowitz）在谈论薇薇安·迈尔的作品时说：“薇薇安的作品透着对人类的理解，还有温暖，还有戏谑……”薇薇安·迈尔始终以开放的视野接纳出现在自己生命中的一切，以摄影的方式参与着世界的缤纷，探索着世界的未知，从而在自我与生活世界的缝隙中发现自身。

对于薇薇安·迈尔而言，摄影是她体验内在自我存在的方式，她不需要通过传达来实现自己存在的价值。这与摄影大师布列松对摄影的意义的阐释不谋而合，即“摄影的意义在于理解，这是一种解放自己的拍摄方式，而不是为了证明和显示自己的创造力。这是一种生活方式。”“许久以来，当代摄影作品都要有所依托……依托一个观众，或者赞助。要有人喜欢、有人分享、有人评论。今天的照片，已经不是独立存在的载体，而是在不断寻求意见和认可，一路集合着无关痛痒又千篇一律的说辞。”自拍照要第一时间在社交平台分享出来，期待着别人的点赞评论，它们仅仅被摄影主体生产出来还不算是最后的完成，经过流通最终获得在他人看法中的存在。而真正的自拍本身就是一种在场的表达，是对本我存在的感知与召唤，它们本身就具有自足性，是独立存在的载体。薇薇安·迈尔生前未及洗出的胶卷既是她对摄影、艺术、生存等问题探索的证明，同时，在当今全民摄影的时代，通过寻找薇薇安·迈尔，对促进我们更进一步领悟自拍及其与个人存在和生活世界的关系也是一种有益的启示。

三、生活自拍、大众化、艺术性

反观今日，自拍已经完全融入人们的日常生活，随时随地记录，随时随地将自己转化为一个个暂时性的影像，既是自拍的生活化也可以说是生活的自拍化。过去，摄影更多的是一种精英化的艺术形式和审美形式，如今，数码摄影全民化，借助网络在大众中日渐普及。在人人都可以按快门的时代，自拍的日常化、平民化、大众化已成为摄影新的事实形态。每天都有许许多多个像薇薇安·迈尔一样的普通人在按照自己的方式制造着属于自己的自拍，同时网络传播也为他们展现自己，获得更多的观众提供了前所未有的便利。然而，鱼龙混杂的生活自拍也在一定程度上消解了自拍照的艺术性，审美特性也变得模糊起来。

随着自拍越来越大众化，产量与质量出现了严重的不平衡现象。一方面，每天都有大量的自拍影像出现在各种网络社交软件上，自拍更加具有生活性，自拍形态更加多元化；另一方面，其中有很多来源于生活的自拍照最终也在生活的长流中归于沉寂。然而，正如薇薇安·迈尔的自拍作品所呈现的，真正的生活自拍，并不是单纯的对某一生活影像的榨取，而是对生活世界更深层意义的折射，所揭示的是某种具有共通性、感染力与永恒性的东西。

四、结语

本文以自拍摄影为背景，透过薇薇安·迈尔这一特殊而平凡的个例，在分析其自拍作品的基础上，反观当前的自拍现状。一方面，从个人的艺术创作到大众化的狂欢，自拍在新的摄影时期呈现出了新的面貌，同时也暴露了潜在的问题；另一方面，在日日迭新的自拍照中，也有很多像薇薇安·迈尔的自拍影像一样的自拍精品等待着我们去发现。事实上，我们不只是在寻找薇薇安·迈尔，而是以薇薇安·迈尔为契机，不断地探求着属于我们当今时代的艺术本色。年版。

注释：

①张星云：《她去世后,人们才发现“无名保姆”原是“摄影奇才”》，《三联生活周刊》2021年第27期。

②罗屿：《一个保姆的拍照人生》，《小康》2016年第23期，第76-79页。

③（美）帕梅拉·班诺斯着，朱湘军译：《寻找薇薇安：从“神秘保姆”到“传奇摄影师”》，文化发展出版社2020

④⑦（美）薇薇安·迈尔摄，（美）约翰·马卢夫编，oneone译：《我与这个世界的距离》，九州出版社2016年版。

⑤影片《寻找薇薇安·迈尔》（FINDING VIVIAN MAIER），导演：约翰·马卢夫(John Maloof)、查理·西斯科 尔（Charlie Siskel），网 址：http://www.vivianmaier.com/film-finding-vivian-maier/ 最后访问时间：2021年7月5日。

⑥赵亚蕾：《论布列松街头摄影的美学特征》，南京师范大学2015年学位论文。

⑧唐颖、黄平：《从街头摄影出发探究影像与当今文化、个人价值的关系——以薇薇安·迈尔的作品为例》，《新闻研究导刊》2018年第11期，第9-13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