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世兰 郭建民

一、从迁徙漂流到“向海而歌”

如果问早年“闯关东”迁徙到东北地区的是哪里人,几乎众所周知是山东人!如果有人问早年迁徙岭南的北方人又是哪里人?想必了解的人不会太多。答案是山西、陕西、河南一带的中原人。为此,这段跨越千年且规模宏大的大迁徙,历史上有诸多疑问引发人们的好奇心。比如,早年中原人为什幺不远千里大规模举家南迁?百万之众的中原人与岭南存在着怎样的不解之缘?岭南地区为什幺会成为中原人迁徙的主要停泊地?是什幺原因造成迁徙到岭南的中原人漂泊在大海之上?并蜕变成为海上吉普赛族群?是心甘情愿还是另有隐情?迁移到岭南的中原人又是怎样一步步演变为“以海为生 向海而歌”的疍家人?鲜有人知的疍家人在广东创造的“咸水歌”又是怎样一步步流行传播到中国的西南、东南、南海热带海域以及更加遥远的东南亚地区?疍家人创造的“咸水歌”为中国南海音乐(民歌)文化带来了怎样的影响?如此等等,盘根错节的历史谜团等待我们去解开。

运用历史学、文化地理学、音乐传播学等多个学科视角和思考维度,特别是南海“水上民歌”历史流变和传播中所显现的“粤语+模式”,能够很好地帮助我们厘清思路,解构其中的历史文化谜团。

首先,我们需要简略梳理一下岭南地区的历史变迁,数亿年的地质运动造就了五座岭,把这块完整的大陆隔成了两个地理地貌和气候特点截然不同的世界。中国版图上的南部区域被称为岭南,生活在这里的人们被称作百越人。往南,是汹涌澎湃的茫茫大海,往北,中原人固守着自己肥沃富饶的土地。然而,一次气候的剧烈变化彻底打破了南北方的生态平衡。具历史文献记载,唐宋之际,整个地球发生了一次显着的气候变化,平均气温降了三、四摄氏度,这三、四摄氏度的温差让欧洲的人们饱受灾难,却让东方中国的生态得以裂变。岭南丛林中的凶猛动物绝迹,常年弥漫的瘴气也大量消散,这里的气候环境更加适合人们居住,越来越多的人翻过大山,从中原迁徙到这里。曾经被称为蛮夷之地,荒无人烟的岭南成为此后持续几百年,中原人大迁徙的主要驻泊之地。

有史料记载:“疍家人的祖先大多是中原汉人,即为‘卢亭人,着名音乐家冼星海就出生于澳门沿海一带渔船上,是‘卢亭人的后代。”中原人大批迁徙到岭南一带,造成生存空间的危机,在这种情况下,人们不约而同地把目光投向大海,并慢慢在海上落户。事实证明,向岭南地区的海上迁移,是中原人向大海分流的明智选择。中原难民原本处于流离失所的社会最底层,大批中原难民被迫走向沿海海域,逐渐演变成为渔业捕捞的渔民,长期漂流在海上,形成“以舟为家”的生活方式,同时“疍民”的蔑视“符号”不胫而走,至此,大海——成为疍家人一生的宿命。

伴随着艰苦的海上生活,反映疍家人精神生活方式的“水上民歌”应运而生。早年,在岭南广东一带的沿海地区,曾经涌现出不少具有影响力的疍家“水上民歌”高手,但是由于疍家人卑微的社会地位以及台风寒潮等海洋恶劣气候影响,特别是封建官府衙门对于疍家人的鄙视、欺压甚至驱赶,海上生存空间紧张加剧,危机四伏。疍家人在刚刚适应了一个地方的生活环境,又要开始向着岭南周边更偏远的海域迁移漂流,这种不间断地被迫迁移,慢慢构成了疍家人四处流浪、向海而歌窘迫的生活模式。然而,“以海为家”造成了疍家人的“漂泊流浪”,“向海而歌”为“水上民歌”向南海海域迁徙的流行和广泛传唱创造了条件。

庆幸的是,疍家人带着“水上民歌”从河网水面到海面,从城乡腹地到沿海流浪,每到一处,非但没有“排异反映”,相反却受到沿海渔民和城镇百姓的热情追捧和模仿。久而久之,疍家人的海上生存力得到不断地提升和强化,同时,南海“水上民歌”形成了一个到处传唱——迁移漂泊的音乐景观。

疍家人无论漂移到什幺地方,“水上民歌”就飘扬到那里。唱歌宣泄生活中的酸甜苦辣,抒发内心的孤独苦闷和痛苦,记录疍家族群苦难曲折的迁徙史和漂流史。事实证明,汹涌澎湃的历史长河,南海“水上民歌”是一个缩影,她隐藏着疍家人的希望。

《祖宗漂流到海南》是“水上民歌”三亚传承人郭亚清爱不释手的一首歌,他唱出了疍家人迁徙漂流中的种种磨难和心酸,表达了海南人对民歌无法割舍的文化情结,潜藏着疍家祖先南迁漂泊的某种信息。

《祖宗漂流到海南》跨越了历史时空,成为疍家人与祖先对话沟通的桥梁,唤起疍家人早年生活的回忆。南海“水上民歌”70多岁的传承人张发杰说:“有时候弄渔网也没什幺玩的,大海一片寂静,万般孤独,大家就开唱疍家咸水歌,有时候,晚上出海打鱼,你一首我一首,反反复复交替演唱疍歌,因为不唱歌就会打瞌睡。大家唱起疍歌来,有一个人唱、两个人唱,也有大家一起合唱,我们就这样一直唱、一直唱,可以唱到天亮。”疍家人运用“劳动+唱歌+生活”三者合一的模式,开始和结束一天的海上生活,唱歌即生活,生活即唱歌,生活的写实、情感宣泄自然融合与交织中,南海“水上民歌”日渐丰富、日臻完美。疍家人海上艰苦生活伴随着自娱自乐的“唱歌”精神生活方式,互为补充、水乳交融,“水上民歌”越来越深入人心,俨然已经成为每一位疍家人“爱不释手”的“精神伴侣”。“习水”“喜歌”和“好歌”彰显了疍家人的生活习俗及其精神价值。

疍家人和“水上民歌”从广东到广西,从福建再到海南热带海域,有一个讲粤语的惯性特点,在广东粤语的基础上融进迁徙地区语言,广东粤语为何成为迁徙到岭南中原人后来演变为疍家人的习惯用语?中原语言文化与广东粤语文化是如何形成最初的碰撞、交流?又是如何从人员迁移、融汇过度到语言同化状态的呢?疍家“水上民歌”这个活态的“音乐化石”可以引领我们探寻找到历史的踪迹。

南海“水上民歌”之所以能够广泛传唱,因为它唱出了疍家人的心声,其语言特点和习惯与疍家人演唱极为吻合,疍家人的歌声能够抒发乡音乡情,让海上漂流的同伴产生强烈共鸣。

南海“水上民歌”的语言具有朴实自然的口语化,别具一格的衬词喊头,如“妹好啊哩”“有情阿妹”等,并采用依字行腔的方式演唱,凸显其地方语言特色。疍家人群体分布在不同地区操着不同的疍家语言,其中讲粤语的疍民是我国疍民的主体,因其“水上民歌”歌词中还保留有一些古粤语的特征,因而有被称为是“岭南音乐的活化石”的说法。咸水歌与疍民传统风俗之间有着紧密的联系,可以说是相互依存,有些风俗中还会有固定的咸水歌唱词和唱腔,如高堂歌就以婚嫁中的坐高堂仪式来命名。“(蛋人)常日贫乏不能自存。土人不与通婚姻,亦不与陆居” ( [清] 张渠《粤东闻见录》)。 这里的“土人”指的是陆地上的人,也就是说疍民不能与陆地上的人通婚,因而导致其交往范围狭窄,选择渠道单一,只有在船只来往相遇时,男女疍民以演唱情歌来作为一种“姻缘线”,互诉爱慕情谊。这种情歌对歌的形式贯穿着男女婚姻习俗的始终,不同过程唱不同内容的咸水歌,如迎亲队伍唱祝福歌,媒人唱好意头咸水歌,亲朋送礼唱送礼歌,待嫁女子唱哭嫁歌,坐高堂唱感恩亲人歌,婚礼席间唱祝酒歌等。除了婚嫁风俗外,咸水歌还在疍家人祝寿、殡葬等仪式中贯穿全程,发挥着重要的作用。

二、从向海而歌到粤语+模式

“一方水土养一方人”,一方水土同时也能孕育一方文化。南海“水上民歌”就是在极为特殊的“水”环境中孕育而成的,“水上民歌”以其鲜明的海洋特质,伴随着疍家人生活的方方面面,与疍家人的生产劳作、风俗、经济特别是语言相互依存、相互融合,凸显其独特的文化功能。

南海“水上民歌”是一个鲜活的音乐形态和传播载体,也是研究南海音乐史、语言文化史的直接依据。疍家人“向海而歌”的精神生活方式与陆上居民不同的是,她具有鲜明的海洋滋味。“水上民歌”是疍家人真实生活的一个缩影,涉及疍家人生活的方方面面,包括出海捕鱼、丰收归来的渔歌,与疍家人的语言习惯、生活风俗、情感趣味以及宗教信仰等都存在一定的因果关系。

通过南海地区疍家“水上民歌”音乐形态、语言特性的细致分析和比对,沿着疍家人不断南迁徙漂流的路径,发现疍家“水上民歌”在广东沿海慢慢成型兴起后,并非人们所想象到的那样,按照最近的沿海海域和城市乡镇一带一路传唱,而是顺应海洋季风或洋流的自然走向,缓慢地勾勒出一个巨大而又宽阔的弧线,走向了中国沿海的四面八方,走向了更加遥远的南海之滨。疍家人带着“水上民歌”由广东的中山、江门(新会)、雷州的江洪等地四处散发,传至西南广西的北海,流传至东南福建海域,流传至南海热带海域的海南海口、三亚、陵水、崖州等地,这是一条非常清晰和有趣的传播路线。

广西、福建和海南是“水上民歌”传播的主要地域,通过这条清晰的传播路线,疍家人一路迁徙一路歌,留给后人众多的民歌佳作和精品。咸水歌由广东兴起并顺着大海的流向传播到东南沿海及周边海域自由延展,自然形成了民歌多种文化元素的碰撞与融合,同时以粤语为基础,融合异地方言,即疍家“水上民歌”演唱的“粤语+模式”基本定型。

南海“水上民歌”演唱的“粤语+模式”,是广西、福建和海南以及东南亚等地区疍家人特有语言系统的高度融合和集中展示,凸显出南海“水上民歌”的语言特点、传播场域等地域特征。也进一步再现了南海“水上民歌”语言迁移——融合——同化的历史流变过程。

文化地理学和语言社会学研究的双重维度,帮助我们了解和掌握了南海“水上民歌”演唱表演语言的迁移变迁的历史脉络和基本规律,即:海南疍民演唱“水上民歌”用广东话+海南话+当地方言;广西疍民演唱疍家“水上民歌”同样是用广东话+广西话+当地方言;福建疍民演唱疍家“水上民歌”也是用广东话夹杂和渗透着福建话和当地方言。

广东是疍家“水上民歌”初步兴起的源发地,也是南海“水上民歌”成熟之后传播到岭南沿海海域的第一站和驻泊地。南海“水上民歌”在这片宽广无际的大海之上生成和发展,在渐渐适应着当地的海洋气候环境的情况下,疍家人不断地汲取着沿海各地海域新的民间艺术元素,小心谨慎地形成最初的音乐样态,尝试着用委婉悠扬的歌声去“声明”和“呼唤”——族群的存在感,为了不断寻求更佳的生存空间,疍家人沿海漂流、一路高歌,所到之处受到当地人的热情接纳甚至追捧,渐渐地咸水歌“粤语基因”在另一片新的海域生根、发芽、开花,结出异彩纷呈的累累硕果。带着岭南古风雅韵、呈现多姿多彩音乐形态的咸水歌,在薪火相传中得到了很好地传承和传播。

事实上,南海“水上民歌”语言传播和社会场域所构成的“粤语+模式”,不仅为人们勾勒出一条漫长蜿蜒的陆上和海上路径,而且也十分壮观地展现出中国南海“水上民歌”历史文化与传播的一道令人叹为观止的音乐景观。

回望疍家人早年的历史,秉持当地习俗并早已习惯了当地语言的中原人,并没有因为被迫落户在岭南沿海,而排斥南方的生活习俗和拒绝接受岭南文化。相反,他们以中原人特有的兼收并蓄、开阔的心胸与非凡气度,并以尽快融入到新的生活环境当中的乐观积极的态度,在岭南沿海多地倾听、模仿并逐步学会当地晦涩难懂的广东粤语,并通过学习广东咸水歌,这种通俗易懂的大众民歌交流形式,增加了与当地居民沟通交流的机会,培育了与当地居民的深厚感情,进一步扩大了这个外来居民与岭南海域渔民以及疍民的“朋友圈”,久而久之,生活在岭南海域上的当地人与来自遥远北方的中原人,为了同一个目标——生存,凝聚在一起,又为同一个爱好——唱“咸水歌”,集结成为一个蔚为壮观的海上吉普赛族群。

广东疍民创造的咸水歌流行于广西、福建、和海南及周边地区,是南海“水上民歌”的主要组成部分,也是中国汉族民歌中的一个主要家族。

中原人向岭南迁移挺进过程中,道路艰难曲折,伴随着漫长的“长途跋涉”,面对着陌生的“异地环境”,语言的迁移和同化是一个必然的结果,语言的深度同化进而也催化着身份的蜕变。

早年,一批接着一批的中原难民向着岭南——这条相对宁静甚至被称为荒蛮和不毛之地逃难迁徙,中原文化与岭南文化如同两条汇聚的河流,便开始了它们最初的彼此探索、琢磨、交融与激荡。而后,通过岭南这条路线,岭南文化又伴随着疍家创造的“水上民歌”艺术,继续向南海一带广泛流行和传播,不仅中国的南海民歌得到丰富,也进一步扩展了“水上民歌”的文化影响力。

在长期的流行和传播过程中,中原人从难民、渔民到疍家人,寻着江河湖海的潮流和鱼群游动的规律,“浮游而生、向海而歌”成为日出劳作的一种生活方式。他们从广东、福建、广西到海南等地,迁移和漂泊生活,使他们慢慢总结出一个生存的规律和法则,即每到一个新的海域,首先必须要与当地人处理好关系,异地生活和社会交往中的关键点就是学会和尽快掌握当地方言。

长期的迁徙,练就了中原人具备了极强的适应能力和包容性,为了生存,他们首先熟悉当地语言,这样就能够快速融入当地社会的“朋友圈”。因此尽快学会当地语言并能够熟练地运用和掌握当地语言,往往成为中原人迁徙漂流到陌生海域的第一要务。因此,就出现了中原人每迁徙一个新地方,就会加紧研究和掌握那个地方的语言,并迅速地与当地人和谐相处,因此,也就形成疍家人语言被迁徙地区语言同化的有趣文化现象——即“北腔南调抑或南腔北调”的混合语言。

事实上,现在的疍家人所讲的这种多地混搭语言,由于历史上迁移地方非常多,每迁移一个新的地方,原有的语言习惯和文化基因都会融汇另一个地方的语言元素,因此,造成了如今两广、福建和海南的当地人听疍家人讲话或唱歌晦涩难懂,颇费力气,不同海域的疍家人,其语言的多元基因融合特点形成各个海域疍家“水上民歌”音乐形态和表现风格迥然相异,这是一个十分有趣的语言迁移到融合同化现象,如今,从广东迁徙漂流到广西、福建和海南疍家人的日常用语,都是以广东粤语为基础融入当地方言。归根结底,疍家人的迁徙漂流形成了南海“水上民歌”语言传播和社会场域的“粤语+模式”。

因为有了迁徙和漂流,疍家人的心灵才有了栖息的场所,因为有了属于自己的“水上民歌”,疍家人浪漫的情怀才有了精神寄托。然而,自登陆以后,由于生活环境的变化,流淌着广东文化基因的疍家“水上民歌”面临着生态环境恶化和消失的危机,南海“水上民歌”历史文化与传播研究迫在眉睫。

时光如梭,斗转星移。南海“水上民歌”芳华虽然已经消退,但岁月并没有消失,她是疍家人永远无法忘却的美好回忆。为了更好地实现南海“水上民歌”发扬光大、古为今用,提升其传播价值,我们当义不容辞,尽显其能。

赵世兰 三亚学院音乐学院教授、学校教学督导

郭建民 三亚学院音乐学院教授、学术委员会主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