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敬怡

摘    要: 李清照是文学史上最为独特的女性文人,她身上的两个标签“女性”“文人”深深介入了她的词体创作。在古代以男性为本位的文化传统中,李清照“既迎且拒”,一方面在词中表现自己的文人身份,力争获得文人场域的接受认同,另一方面,对于“男子作闺音”的惯例,以女性真实的视角进行反传统书写。

关键词: 易安词    文人身份    女性意识    反传统书写

中国古代的文化传统一贯以男性为本位,司马光在《家范》中写道:“女子在家,不可以不读《孝经》、《论语》及《诗》、《礼》,略通大义……至于刺绣华巧,管弦歌诗,皆非女子所宜习也。”创作“歌诗”被纳入闺门不应研习的诸项技能之一,所以即使有才女具备了很高的创作技能,在这样的时代背景下,如果非要舞文弄墨,也只能局限在自家门墙之内,人们对女性诗文外传的成见导致女性销毁诗稿的举动历来都很常见,最终流传下来的文字不多。而李清照无疑是中国文学史上的一个例外,历代文人都对她有很高的评价。宋人王灼《碧鸡漫志》谓:“自少年便有诗名,才力华赡,逼近前辈。在士大夫中已不多得。若本朝妇人,当推文采第一。”[1]《四库全书总目提要》云:“清照以一妇人而词格乃抗轶周、柳……虽篇帙无多,固不能不宝而存之,为词家一大宗矣。”

在探讨李清照词中的女性意识之前,首先要理清文学创作与真实经历之间的关系,人们习惯于把女性作家的作品当成自叙传,就像艾朗诺所说:“女子所作之词常被例行地解读为自传,尽管这种成熟的代言体不过是该体裁的惯用手法。”[2]历代研究者总是把李清照的诗词和她的经历相对应,在为数不多的真实记载中补以诗词中的蛛丝马迹,忽略了作者与词中文学角色的区别,所以本文并没有依照传统“知人论世”的方法进行研究,而是依据李清照的诗词创作,从词句挖掘出所蕴含的女性意识。

一、文人身份的认同

士大夫作为古代唯一的知识阶级,在维护道统,传承文化方面一直肩负责任。文人群体作为士大夫的衍生身份,一直都被认为是古代文化的主体。但由于文人身份起于士阶级之分化,它不能构成一个独立的阶层,就无可避免地会带有士大夫的阶层特征——读书做官。由于这一身份特点的限制,导致“文人”身份自古大都被男性占据,即使是有文学天赋的女性,也迫于强大的男性话语,也被排除在“文人”群体之外。

在这种文化传统下出现的女性,也会不自觉地顺从男性话语的压迫,用自己的才华着书立说,宣扬封建女德。东汉才女班昭《女戒·卑弱》一篇云:“古者生女三日,卧之床下。弄之瓦砖,而斋告焉。卧之床下,明其卑弱,主下人也。”主张女性应卑弱自处,甘居人下。

李清照则不一样,她以女性身份,却有着和当时男性一样的文人意识,她在《词论》中遍评诸家长短,多中肯綮。尽管她不符合既定的男尊女卑的观念,但她作为独立文人的形象在当时就已经为文人群体接纳。《李清照资料汇编》中收录了宋、元、明、清历代文人对李清照及其作品的评论,其中称其为“赵明诚妻”者39处,称“李格非女”者24处,而称“李清照”或者“李易安”,将她视为独立的人而非丈夫或父亲附庸的则有125处。[3]

构成文人最重要的两个特点,一是个人情趣的合法化,二是以“文人趣味”为核心的文人场域之形成。[4]“文人场域是一种文化空间,是文人交往所构成的关系网络。”但这一关系纽带的形成绝不是依靠某种政治伦理,而是依靠那些诸如诗词歌赋、棋琴书画的“雅好”,并在这一场域之内获得普遍认同,形成共同的雅文化。李清照对自身文人身份的认同也体现在诸多词作中,比如《念奴娇》(萧条庭院)中“险韵诗成,扶头酒醒,别是闲滋味。”《摊破浣溪沙》中“枕上诗书闲处好,门前风景晚来佳。”易安词中虽也有闺中生活的描写,但文人饮酒作诗的传统在李清照笔下也得到了延续。

易安词中也有咏物之词,多兴寄之作,比如这首咏桂花的《鹧鸪天》:

暗淡轻黄体性柔。情疏迹远只香留。何须浅碧深红色,自是花中第一流。

梅定妒,菊应羞。画阑开处冠中秋。骚人可煞无情思,何事当年不见收。

词人不仅咏物,而且兼发议论。词中以桂花与群芳作比,以梅、菊为陪衬,赞美桂花之品格“一流”,而且毫不客气地批评屈原情思不足,没有将桂花纳入《离骚》中名花珍卉之列,表达了词人对内在精神之美的追求。

除了婉约词之外,词人更有“压倒须眉”的豪迈之词,比如《渔家傲》:

天接云涛连晓雾,星河欲转千帆舞。仿佛梦魂归帝所。闻天语,殷勤问我归何处。

我报路长嗟日暮,学诗谩有惊人句。九万里风鹏正举。风休住,蓬舟吹取三山去!

“九万里风鹏正举。风休住,蓬舟吹取三山去!”一句,以旧典故出新意象,借大鹏直上九天之风力,吹到三山,气势磅礴,一往无前。此等豪气,就连一般男性文人也没有如此大手笔。同时,李清照相较于其他词人来说,更加正视词的创作,她敢于批评前辈作家对于词体创作的散漫态度,指出他们的创作不够严肃。提出“词别是一家”,丝毫不以词为诗之附庸。但正如词之下片所云“学诗谩有惊人句”,身为女性,空有满腹才华,纵写出惊人之句,也不会有人激赏。所以她才会在《临江仙》(庭院深深深几许)中发出“如今老去无成”的感慨,就像一个抑郁不得志的文人一样,她渴望自己能以文人身份被严肃地对待。

二、反传统的自我书写

古代因为女性文人的缺失,对于女性自身的书写就缺少了一种可能,男性文人承担了为女性代言的任务,因此“男子作闺音”在诗词创作中就成了一种传统策略。但是以男性身份写女性有两个方面的偏离:

一是男性作家因为自己命途多舛或者宦海沉浮而产生的诸种精神缺失和不满,借着“香草美人”的图式从她者落笔,或者表达自己对仕途漂泊的恐惧,或者表达自己对官场的厌倦,或者表达自己政治理想破灭后的牢骚。[5]其主要目的并不是探寻女性幽深的心理世界,而是借女性在寂寞深闺的幽居来隐喻自己的抑郁不得志。最为明显的证据就是唐代诗人朱庆馀《近试上张水部》:

洞房昨夜停红烛,待晓堂前拜舅姑。妆罢低声问夫婿,画眉深浅入时无?

这是他为了参加科举,以女性的立场,把自已比喻成待嫁的新娘,希望得到大诗人张籍的推荐。同时,文学功底深厚的张籍,也做了首和诗《酬朱庆馀》,表现了老师对学生的赏识之情:

越女新妆出镜心,自知明镜更沉吟。齐纨未足时人贵,一曲菱歌敌万金。

辛弃疾有一曲《摸鱼儿》,则是以男女之情寄兴政治上的不得意,是对屈原宋玉所开创的“香草美人”意象的延伸:

更能消、几番风雨。匆匆春又归去。惜春常恨花开早,何况落红无数。春且住。见说道、天涯芳草迷归路。怨春不语。算只有殷勤,画檐蛛网,尽日惹飞絮。

长门事,准拟佳期又误。蛾眉曾有人妒。千金纵买相如赋,脉脉此情谁诉。君莫舞。君不见、玉环飞燕皆尘土。闲愁最苦。休去倚危楼,斜阳正在,烟柳断肠处。

这首词表面上借“长门事”之典书写女人失宠之后的苦闷,实际上却抒发了作者对国事的担忧和郁郁不得志的沉重心情。“美人”在这里变成了一个符号,一个美好的意象,代表着男性的政治理想,却不具有“人”的特质与意识。

二是男性作家表面上是为女性代言,实质还是将女性作为男性的附庸。男性作家站在第三者的角度去观察女性生活,拥有讲述女性心理情感的权力,但这类词却注重对闺阁的细致描摹,却很少见到女性的言语或内心想法。甚至有些男性作家在自己的期待视野之下写出一些猥亵之作,这部分以后期宫体诗为代表,完全将女性物化成手中的玩物。北宋张先有一首《醉垂鞭》:

双蝶绣罗裙。东池宴。初相见。朱粉不深匀。闲花淡淡春。

细看诸处好。人人道。柳腰身。昨日乱山昏,来时衣上云。

此为酒席赠妓之作,首句写她所穿的裙子,轻罗裙上蝴蝶双飞。“朱粉”两句写其人之面貌,略施朱粉,淡妆素雅。此“闲花”虽只“淡淡春”,人们赞叹她“柳腰身”、“诸处好”,大有一枝独秀的风采。这首词语词雅致,没有对女子色貌的低俗描写,但仍然秉持着将歌女物化的写作态度,如同欣赏画中的美人,娇柔温婉却没有精气神。

李清照的词作以真正女性的视角,完成了对这两种偏离的拨正。她笔下的女性形象告别了男性词人依赖的写作传统,“女性”不再是一个象征意象,而是作为活生生的人进入词中。强烈的主观元素构成了易安词中最独特的地方。比如最广为人知的《如梦令》:

昨夜雨疏风骤,浓睡不消残酒。试问卷帘人,却道海棠依旧。知否?知否?应是绿肥红瘦。

最后的一句化用唐韩偓的《懒起》:

百舌唤朝眠,春心动几般。枕痕霞黯澹,泪粉玉阑珊。

笼绣香烟歇,屏山烛焰残。暖嫌罗袜窄,瘦觉锦衣宽。

昨夜三更雨,临明一阵寒。海棠花在否,侧卧卷帘看。

韩偓诗的前八句可以说是传统的闺情描写,都在以旁观者的身份描写女性懒起之时的慵懒姿态,也不忘对闺阁中的物事进行细致的勾勒。唯有最后四句不是典型的闺怨诗,因为前八句已经对女子懒起的姿态作了详细的描摹。李清照正是选择了传统意味不是很浓的四句诗进行了再创作,并且创造性地引入了第三者——侍女[6]。侍女对于海棠花的漠视引起了心思细腻的女子情感的迸发:“知否?知否?应是绿肥红瘦。”一个“瘦”字,表现了养在深闺中的女子对外界自然深层的感悟,含有无尽的无可奈何的惜花之情。

在闺情词之外,李清照还有一类户外郊游词。传统上我们会以为女性只会幽居深闺,与外界隔离,最多只会“漠漠轻寒上小楼”。李清照的户外郊游词将女性的活动范围扩大到郊外、广袤的自然界之中。比如这首《如梦令》

常记溪亭日暮,沉醉不知归路。兴尽晚回舟,误入藕花深处。争渡,争渡,惊起一滩鸥鹭。

词中的女性不仅饮酒,而且醉不知归,孤身一人在户外泛舟,还忘记了回去的路。词没有写她经历的欢乐时光,但想必她十分享受此次出行。“争渡,争渡,惊起一滩鸥鹭”,词以一个富有生动性的画面结尾——一群水鸟被小舟惊动飞远。对于一个女子来说,这确实是一个大胆的行为,但这次经历应该对她有着特殊的意义,李清照故意将意义隐含在言外了。

尽管此类词作中的女性仍可以享受自然的舒适愉悦,但囿于生活的时代,易安词更多的是设景于室内,或者高墙之内的花园庭院。在生活苦闷之时,李清照也会也有凄婉之叹,柔弱与妥协并非女性词人所独有。她的抗争虽然只能在诗词中表述,但是这不能抹杀她的作品中女性人文精神的闪光。

参考文献:

[1][宋]王灼,着.岳珍,校正.碧鸡漫志校正[M].成都:巴蜀书社,2000:41.

[2][6][美]艾朗诺,着.夏丽丽,赵惠俊,译.才女之累    李清照及其接受史[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7:29,328.

[3]徐荫龙.此花不与群花比[D].拉萨:西藏大学,2017.

[4]李春青.“文人”身份的历史生成及其对文论观念之影响[J].文学评论,2012(03):200-208.

[5]朱长英.《漱玉词》中的闺音原唱——兼及“男子而闺音”的比较分析[J].山东省青年管理干部学院学报,2010(01):123-12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