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硕

松巴江措,青海省玉树藏族自治州曲麻莱县约改镇寄宿制小学校长。2016年被评为全国马云优秀乡村教师,2020年被评为曲麻莱优秀文化工作者,2021年被评为玉树州优秀校长。

3月的青藏高原依然寒气逼人,松江校长踏着雪,回到巴干乡寄宿制小学。学校在青海省玉树藏族自治州曲麻莱县,这里地广人稀,全县4万多人,面积却有5万多平方公里。长达两个月的寒假里,野狗钻进校园,在墙角刨出洞来,偶尔还会下一窝狗崽。松江给师生们分了工,赶走野狗、打扫教室和操场、检查过期食品、拉一车作燃料的干牛粪……新的一学期就开始了。

松江的全名是松巴江措,一个地道的藏族汉子,今年40来岁,是当地公认有能力、有想法的校长,大家都管他叫松江校长。他曾主动要求从县城调到乡下,让一所乡村小学成了全县最好的小学,并屡次拒绝提拔。这为松江赢得了声望,乡亲们夸他“是个好人”“真了不起”。

“你遭报应了”

二十多年前读初中时,松江却是个讨人嫌的“问题学生”。那时的物质条件较差,学校一天管两顿饭,松江肚子饿,就跑上街抢商贩的苹果、橘子,结果被逮进公安局。他的班主任每次都来“捞人”,跟商贩和警察道歉,保证好好教育学生。松江打架,班主任就向被打学生家长道歉;松江逃学,班主任就一次次把他追回来。“我那会儿特别坏,让班主任老师吃了很多苦,但他从来没骂过我,没打过我。”

后来,松江考入青海师范大学,2004年毕业后回到曲麻莱县民族中学担任代课老师。过了两年,家里缺钱用,他便做了一名小商贩。不久后,松江偶然遇到初中班主任,“你在做什幺?”“我在做小生意。”“要是你只想做生意的话,当年我应该放掉你,为什幺要让你读书?”松江明白,老师希望他不要辜负自己读过的书,于是他又回到学校继续做代课老师。2008年夏天有教师招聘考试,他顺利通过,成为正式在编教师。初中班主任打来电话,挂断时甩下一句话:“你遭报应了!”

松江觉得老师是在表达他的委屈和不容易,站上讲台后,渐渐明白了老师的良苦用心。这些年,他一遍又一遍地想起这句话,日子久了,如同刻字一般,这几个字在他心底越刻越深。

“这句话给了我很大动力,现在我的学生犯错,我不会抱怨,也不埋怨他们。我当年做的事情比他们坏一百倍,他们无非就是迟到、不交作业。我有耐心发现学生的问题,帮他们解决,就像当年我的老师一样。”

2010年在曲麻莱县第二完全小学任教时,隔壁一所孤儿学校把难管的学生都交给松江,大家都说松江管得好。松江说:“是因为我能够接受他们的缺点,忍得住他们的脾气,能原谅他们。”学生们发现,新来的班主任几乎不打人,爱聊天。学生抽烟,松江说:“不应该抽烟,抽烟没有多少意思。”学生偷东西,松江说:“你饿不?饿的话老师可以给你一些东西。你不饿,那没有必要偷,这个行为不正确。”旁人眼中的“问题学生班”,松江带了两年,带成了全县统考成绩第一的班级。

松江一直觉得自己对不起当年的老师,他说:“我当老师也好,当校长也好,有机会就尽可能地赎罪。尽量不要让这个报应变成坏事,要把它变成好事。”

2019年,曲麻莱县劝返了157名辍学的学生,最初分散安置到各个小学,结果发生了多次打架斗殴事件。县教育局决定把他们集中到一所学校,请松江来当这个校长。松江买来拳击手套和防具,请了教练,然后把学生叫来:“你们来自不同学校,互相看不顺眼,打架很正常,完全可以打,但是一定要经过我的允许,我已经给你们准备了最好的打架场地。”

学生们一开始并不在意,松江就抓现行,把他们送进场馆去打架。后来,学生互相约定,只要想打,就去找松江老师拿钥匙开门。有学生找松江:“某某老是欺负我,我想跟他正正规规打一架。”松江说:“可以啊!老师买了这幺多东西,就是让你们打架用的。”

有一回,两个学生打累了:“松江老师,我们打不动了,能不能休息一下?”松江乐呵呵地说:“不要休息,继续打。”最后俩男孩累得不行了,连连说:“不打了,不打了。”“那你们握个手,碰个头,以后把关系搞好。”有了情绪发泄的出口,群架事件和校园欺凌再也没有发生过,学生们还在县里的赛马会上进行了搏击表演。三年过去了,这一百多个学生陆续毕业,大多进入职业学校。

有一天,初中班主任对松江吐露真情,当年他带完松江那届学生后不久,就调离一线了,他感慨道:“出去没有多少意思,还是当年做你们班主任的时候最开心。”

学校应该是最有文化的地方

松江是曲麻莱县土生土长的本地人,介绍家乡时滔滔不绝:曲麻莱县位于青海省西南部,海拔4200多米。这里有黄河的正源和长江的北源,蜿蜒向东;有昆仑山玉珠峰和藏族四大神山之一尕朵觉沃,高耸入云;有广袤的草原和通天河,风光旖旎。最令松江自豪和迷恋的,是独特的风土人情。这里的牧民把牦牛当家人看,宁愿贫困也不舍得卖;这里的学校放“虫草假”,厉害的小孩能挖六百多根虫草,为家里挣两万多元。“这里是游牧人的天地,一群自由散漫的人生活的地方。”松江动情地说道。

松江热爱本土文化,他从小喜欢唱民歌,在县第二完全小学教藏文时,他就搜集民歌来教学。可是,他发现会唱民歌的人越来越少了,因而对乡村文化的衰落深感不安。2012年,恰逢巴干乡寄宿制小学需要一位校长,巴干乡也是松江的家乡,他便毫不犹豫地回去了。

乡下没有丰富的娱乐活动,松江到任后,成立了足球、篮球等社团,不过他觉得不能一直复制别人的做法,就看中了当地的藏棋。藏棋原是牧民放牛无聊时的消遣,人们用尖的石子,在大石头上画出棋盘,再找几颗黑石头和白石头,摆开阵势就能下一盘。但和民歌的处境相似,下藏棋的人越来越少,传统棋艺正逐渐被人忘却。松江发动老师一起搜集,用了四五年时间整理出一本小册子《黑白石文化》。松江还在学校建了藏棋广场,以往的课间闹个不停,如今有一些学生端坐在那里,目视棋盘,安静对弈,竟有几分文人气质,这让松江大为感动。

后来,藏棋入选了玉树州非遗名录,并向全州172所学校推广,松江派老师们去各个学校开讲座。有人问:“那能挣多少钱?”松江听了,露出严肃认真的神情:“我上小学的时候,那位老师就在学校了,二十几年默默无闻,这一次他带着我们学校的藏棋,去了玉树州第二民族高级中学,分享他的做法。这种内心的愉悦和个人价值认同,不是花点钱、搞点福利就能做到的。”

民歌中有许多关于土灶的故事和歌谣,搜集民歌时,松江又对土灶产生了浓厚的兴趣。时代发展,牧区用上了电磁炉,松江担心就像汉族的灶文化一样,藏族土灶文化也会衰微。他就搜集、整理、抢救,还用老人教的法子,在学校里建了一座土灶。

藏区的人们对自然十分敬畏,但凡破土动工,都要举办仪式,尤以建土灶的仪式最为隆重。主人取一些值钱的东西,深深地埋进土里,以示对大地的回礼,然后在那上面盖起土灶来。松江那天从家里拿了一些珠宝,埋在土灶下面,孩子们以为是寻宝游戏——校长在学校下面埋了宝藏!松江告诉他们:“作为有灵性的人,为了一己私欲,对大地进行了一次人为的破坏,我们必须感恩大地,为自己的行为做出补偿。这也是我们做人的道理。”这一环节成为学校有根教育的主体部分。有根教育就是让学生了解家乡、热爱家乡,能说家乡的方言,会唱家乡的歌谣。后来,有了学校整理的资料作基础,土灶入选了青海省第五批省级非物质文化遗产代表作名录。

松江一直认为,学校应该是乡镇上最有文化的地方。“乡下有个好处,只要不喝酒、不打麻将,你会有很多时间。除了带小孩们玩,就是做一些对地方文化和教育有意义的事。”松江领着大伙儿去长江边捡石头、去古寺庙遗址探寻,有文化价值的就拍照记录、整理资料,提供给相关部门,学校因此接待了不少领导,县里的、州里的、省里的都有。松江很开心,觉得自己的工作有价值,还能认识更多领导,为学校争取更多资源。县文化局就给学校赞助了一间书法教室,还捐了一些吉他。有人开玩笑说,他们乡上小学有的,我们县里学校都没有。

曾有一位领导欣赏松江,想调走他,已经和县委书记打过招呼了,松江却拒绝了。领导再见到松江时,很严肃地问道:“你什幺意思?”松江掏心窝说了一番话:“我们曲麻莱县最缺的是教育人,想出人头地的都调走了。我搞了这幺多年教育,也非常热爱教育,我积累的一些经验,可能对教育事业有更好的帮助,所以我愿意留在教育界,不是说看不上领导的安排。”领导明白了他的真心,也就不再勉强。在乡下,有机会就调走是常态,类似的升迁机会,松江却拒绝了三回,他说:“每次开会,我们讲得激情澎湃,热爱教育啊,职业忠诚啊,要是自己一有机会就跑了,我觉得不好意思,没法向老师们交代。”

他们造火箭,我们抓老鼠

有一次,松江让一个男孩去厕所解手,不一会儿,男孩从臭烘烘的厕所跑出来,大呼小叫:“哪个笨蛋把大便全部拉到那个地方?”“那应该怎幺样?”松江问他。男孩认真地说道:“大便应该落在草原上,让风吹,下场雨以后,它就变成肥料了,不会有臭味道。”松江表示十分理解他的想法,但还是让他去了厕所。草原和城市各有各的过法,教育亦是如此,这是松江对此事的感悟。

松江能积极地看待与内地教育的差距,去内地探访交流时,同行人感到沮丧:“我们没有这个条件。”松江却不以为然:“关键是学习做这些的意义和目的,他们可以造火箭,因为学校旁边有科技馆和研究院。没关系,我们回到牧区,可以按照那种教育方式,带孩子骑马、骑牛、剪羊毛,有时候抓抓老鼠。”松江在巴干乡时,每年夏天都组织抓老鼠比赛,天气晴朗的时候,孩子们吃完午饭,跟校长要来缝衣服的线,去草原上抓老鼠。

问他造火箭和抓老鼠的共同之处在哪里,松江答道:“大人喜欢数字,小孩喜欢故事。我一直认为,一定要让孩子经历很多故事,让他们的童年充满乐趣。师资和教学这一块我们已经输给城市了,但乡下有广阔的田野,可以让孩子们玩,这方面乡下的机会多一点。”地上结冰了来场滑冰比赛,起风了去草原上放风筝,一场大雪后,松江就搞一场堆雪人比赛,一年级纯粹地玩,二年级学习造个句,三年级写篇日记,再大点的就写篇作文。

“总之,乡村教育就应该有它与城市教育不同的一面,我们不要盲目复制城市的文化,应该在身边找自己的亮点,让孩子们从传统文化中找到自己的快乐,让他们成为有根的人,把根深深埋在乡村的泥土里。”

在巴干乡时,松江看到孩子们喜欢玩水,但野外比较危险,学校就铺设管道,从6公里外的山上引水,在校园里造了一个小湖。松江还看中了学校后面的一块地,那里流淌着两条小溪,松江想在那里盖一个大棚,用作孩子们的游泳馆。这块地原计划盖度假村,乡里知道松江的意愿后,就把那块地和小溪上下游共6亩地一块划给了学校。松江说用不着这幺多地,乡党委书记说:“学校未来发展会很好,会有很多无法预料的项目批下来,到时候如果没有地方建,就是地方政府的失职。”

2019年松江来到约改镇寄宿制小学,承担劝返学生的教育任务,也开始招收新生,如今学校已有三个年级。松江延续了他一贯的教育理念,他让学生从自己出生的地方取一小瓶土,拍一张照片,再写一点家乡的故事,松江把这些做成展框,放在学校的角角落落。一开始,学生反应不积极,随着年岁的增长才开始慢慢有点触动,有的学生拉着新交的朋友到展框前,介绍自己的家乡。松江说:“任何事情的出发点都是围绕着如何让小孩拥有更好的童年,让他们有故事,让他们和学校产生关系。”

如今,松江又琢磨了一件“大事”,他号召学生和家长捡空酒瓶送到学校。校园角落堆起了一摞摞的瓶子,旁人看了直摇头:一个学校这幺多啤酒瓶子,啥意思嘛。松江计划搜集十万个瓶子,再让全县每个人写一句有关环保的话,放进瓶中,用作校园文化长廊和公共空间的建筑、装饰材料。松江解释说,曲麻莱县缺少玻璃瓶回收系统,人们随意丢弃的酒瓶,不仅污染环境,也危害人与动物的安全,而曲麻莱县位于三江源国家公园的核心区域。习近平总书记视察青海时强调,要把三江源保护作为青海生态文明建设的重中之重。松江想建设一所生态环保示范校,以小手拉大手的方式,提高家长乃至全县人的环保意识。县里有关领导认同这一思路,但找不到专项资金支持,松江也不气馁:“那我们自己慢慢来,无非就是时间长一点,可能要10年、15年,我们的决心还是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