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真强

摘要:文章梳理了孔子当世及孔子近世关于孔子的口碑,以求尽量客观地还原真实的孔子形象。通过温习先贤留下的关于孔子的口碑,阅读《论语》,怀着敬仰的情怀接近孔子,这也是一个有效地跻身传统文化的入口。

关键词:孔子口碑;《孟子》;《论语》

反孔以来,一直有一种说法:孔子是历代统治者捧起来的。我们承认其中的合理性。从汉平帝元始元年(公元元年)的孔子封号“褒成宣尼公”到清世祖顺治二年的“大成至圣文宣先师”,统治者于孔子地位的推崇、思想的传播,有着至关重要的作用。若说孔子完全是历代统治者捧起来的,孔子只是一个一般的先生,又不能不让人产生疑问:推崇也罢,传播也罢,总要有点儿推崇的根据,传播的实际。推崇的根据,传播的实际是一篇绝大的文章。我们现在只是梳理一下《论语》和《孟子》中孔子当世及孔子近世关于孔子的口碑,以求略微接近更真实的孔子。

一、孟子于孔子口碑

《孟子》一书,“孔子”一词出现81次。以孔子言语为立论根据,解释孔子言语行事,挖掘微言大义,书中俯拾皆是。未能成为孔子的及门弟子,孟子深深遗憾。他“私淑”孔子,潜心以求,得孔子精髓。孔子因孟子而光大,孟子因孔子而辉煌。

需要说明的是:孟子服膺孔子,是在遍观各种学说、各色精英基础上的选择,没有盲目,只有自觉。孟子说:“争地以战,杀人盈野,争城以战,杀人盈城。此所谓率土地而食人肉,罪不容于死。故善战者服上刑,连诸侯者次之,辟草莱任土地者次之。”(离娄上第十四章) “争地以战”者,谓孙膑、庞涓之类的兵家;“连诸侯者”,谓苏秦、张仪之类的纵横家;“辟草莱、任土地者”,谓李悝、商鞅之类的法家。这些“一怒而诸侯惧,安居而天下熄”的风云人物,在孟子口中,统统显得渺小而猥琐。孟子认为:这些人所遵循的不过是谄媚人君的“以顺为正”的“妾妇之道”,“罪不容于死”。从而提出“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此之谓大丈夫”的著名论断。什么人可称得上大丈夫?玩味《孟子》全书,首推孔子。

如果说以上是孟子将孔子与反面人物的比较,以下则是与正面人物的比较。当世人们认为的、孟子也承认的“皆古圣人”除孔子外,还有伯夷、伊尹、柳下惠。

“伯夷,目不视恶色,耳不闻恶声,非其君不事,非其民不使,治则进,乱则退。横政之所出,横民之所止,不忍居也。思与乡人处,如以朝衣朝冠坐于涂炭也。当纣之时,居北海之滨,以待天下之清也。故闻伯夷之风者,顽夫廉,懦夫有立志。”

伊尹则说:“何事非君,何使非民?”所以他“治亦进,乱亦进”。又说:“天之生斯民也,使先知觉后知,使先觉觉后觉。予,天民之先觉者也。予将以此道觉此民也。”伊尹想的是:“天下之民,匹夫匹妇有不被尧舜之泽者,若己推而内之沟中。”“其自任以天下之重也”。

柳下惠则是“不羞污君,不辞小官,不隐贤,必以其道。遗佚而不怨,扼穷而不悯。与乡人处,由由然不忍去也”。他说“尔为尔,我为我,虽袒裼裸裎于我侧,尔焉能浼我哉?”“故闻柳下惠之风者,鄙夫宽,薄夫敦”。

评价三人,孟子均在行藏进退问题上着力。三人的共同特点均是无论何时何地,都保持自己人格的清正廉洁。他们的才华,都“得百里之地而君之,皆能以朝诸侯有天下”。他们的仁德,都可达到“行一不义,杀一不辜,而得天下,皆不为也”。故皆为古圣人、古仁人。不同在于:伯夷是“危邦不入,乱邦不居”,有隐者之风。伊尹的“治亦进”与伯夷同;“乱亦进”则与伯夷迥异。以天下为己任,是伊尹的特色。柳下惠的“不羞污君”,同于伊尹,均是“乱亦进”,别于伯夷的“非其君不事”。“不辞小官”,则别于伯夷、伊尹。伯夷是不屑小官,羞于小官;伊尹以天下为己任,非大官不可。柳下惠的特点是无论何时何地,均能泰然处之。孟子对三人的评语是“伯夷,圣之清者也。伊尹,圣之任者也。柳下惠,圣之和者也”。

对于三圣,孟子是景仰的,也是谦虚的。“吾未能有行焉”。孟子是说,我还比不上三圣。那么,是否以三圣之一为榜样?孟子则断然拒绝。孟子说:“乃所愿,则学孔子也。”孟子于孔子的评价是“圣之时者也”。所谓“时者”,以孟子的话说是“可以速而速,可以久而久,可以处而处,可以仕而仕”。意思是说,孔子根据不同情况,可以“非其君不事,非其民不使”,可以“治亦进,乱亦进”,也可以“不羞污君,不辞小官”。可以使“顽夫廉,懦夫有立志”,可以“自任以天下之重”,也可以使“鄙夫宽,薄夫敦”。孔子一圣而该三圣,尽有三圣之优而无三圣之弊。不拘泥,不机械。“孔子之谓集大成。集大成也者,金声而玉振之也”。

孟子距孔子不远。孟子是学者,是理性的。孟子于孔子口碑,准确、深刻、全面、系统,有高度,有激情。于真实的孔子,孟子口碑是不可或缺的桥梁。

二、《孟子》中记载的孔子学生于孔子的口碑

《孟子》中还保留了一些孔子学生于孔子的口碑的言与事:

宰我曰:“以予观于夫子,贤于尧舜远矣。”

子贡曰:“见其礼而知其政,问其乐而知其德,由百世之后,等百世之王,莫之能违也。自生民以来,未有夫子也。”

有若曰:“岂惟民哉,麒麟之于走兽,凤凰之于飞鸟,泰山之于丘垤,河海之于行潦,类也。圣人之于民,亦类也。出于其类,拔乎其萃。自生民以来,未有盛于孔子也。”

古往今来,于人之评价,有居于其右者乎?

这些无以复加的关于孔子的口碑,当是流传于孟子之世。对于其真伪,孟子或许是有过考虑的。以孟子对孔子的钻研,对宰我、子贡、有若的了解,结果一定是深信不疑。孟子说:“宰我子贡有若,智足以知圣人,污不至阿其所好。”

此外,《孟子》中记录了孔子学生的两件事:一是子贡,一是曾子。

“孔子没,三年之外,门人治任将归,入揖于子贡,相向而哭,皆失声,然后归。子贡反,筑室于场,独居三年,然后归。”

“相向而哭,皆失声”,是集体的于孔子的情感表述。突出的子贡,“反筑室于场,独居三年,然后归”。也就是说,子贡为孔子守丧六年!关于三年之丧,宰我曾经极力反对。他的意见是:“三年之丧,期已久矣。君子三年不为礼,礼必坏;三年不为乐,乐必崩。”宰我没说的理由是三年居丧太苦,住茅屋,寝草席,枕土块,饭疏食。我们可以想象,子贡孤单一人,长夜漫漫,夏雨冬雪,疏食饮水,没有痛彻心扉的悲苦,何以支撑?

孔子殁后,“子夏、子张、子游,以有若似圣人,欲以所事孔子事之,强曾子,曾子曰:‘不可。江汉以濯之,秋阳以曝之,缟缟乎不可尚已”。平心而论,子夏、子张、子游是对的。人无头不走,新选出一个老师,组织不散。由于曾子的坚持,孔子殁后,儒分为八。但历史上,无人以曾子为非,看中的都是孔子地位的不可代替,“江汉以濯之,秋阳以曝之,缟缟乎不可尚已”。

与下文学生们于孔子口碑印证,《孟子》中的记录不虚。

三、《论语》中记载的孔子的口碑

关于孔子口碑资料,自然以孔子当世为据。孔子当世,并不是所有人对孔子都山呼万岁,以隐者非议最为显著。隐者非议以“知其不可为而为之”为主线,又总是伴随着“凤兮,凤兮”的褒扬,属于“道不同”的思想交锋。交锋的结果,更显孔子的伟大与坚持。这要另外行文加以说明。此外,尤以来自于孔子学生议论最为真实、直接、有力。我们取《论语》相关部分,力求先得孔子一个整体形象。

我们先看以下三章。

叔孙武叔语大夫于朝,曰:“子贡贤于仲尼。”子服景伯以告子贡。子贡曰:“譬之宫墙,赐之墙也及肩,窥见室家之好。夫子之墙数仞,不得其门而入,不见宗庙之美,百官之富。得其门者或寡矣。夫子之云,不亦宜乎!”(子张第二十三章)

陈子禽谓子贡曰:“子为恭也,仲尼岂贤于子乎?”子贡曰:“君子一言以为知,一言以为不知,言不可不慎也。夫子之不可及也,犹天之不可阶而升也。夫子之得邦家者,所谓立之斯立,道之斯行,绥之斯来,动之斯和。其生也荣,其死也哀,如之何其可及也。” (子张第二十五章)

叔孙武叔毁仲尼。子贡曰:“无以为也,仲尼不可毁也。他人之贤者,丘陵也,犹可逾也;仲尼,日月也,无得而逾焉。人虽欲自绝,其何伤于日月乎?多见其不知量也!” (子张第二十四章)

正是因为孙武叔和陈子禽对孔子的微词,才有了子贡的回应,才有了学生于先生的难得评价。

这里要说明的是:二人于孔子有微词,人们就容易以为二人大逆不道,其实远非如此。仔细阅读一下上述三章,就会同意我们的结论。孔子于当世有大名,木秀于林,风必摧之。一有草动,必有说辞。三章微词,是与子贡比较之后的结果。只不过是把孔子的第一降为了第二,是量的变化而非质的颠覆。欲明了二人微词的缘起,必须说一下子贡。

子贡是七十子中的佼佼者。我们取《论语》中一个“敏”字赋予子贡。“敏”是“聪敏”,是理解问题的快捷。冉有曰:“夫子为卫君乎?”子贡曰:“诺;吾将问之。”入,曰:“伯夷、叔齐何人也?”曰:“古之贤人也。”曰:“怨乎?”曰:“求仁而得仁,又何怨?”出,曰:“夫子不为也。”(述而第十五章)卫君是卫出公辄,与父亲蒯聩争夺君位,冉有问孔子是否站在卫出公辄一方。按照一般人思维,都会直接问“夫子为卫君乎?”子贡舍此而问“伯夷、叔齐何人也?”以兄弟相让类比父子相争,得出“夫子不为也”的结论。此类事例,多见于子贡。“始可以言诗矣”,说的就是子贡的理解能力。子贡“臆则屡中”,经商家累千金,这都亮人眼目。据《仲尼弟子列传》,子贡还有一震惊天下的功绩,那就是存鲁,乱齐,破吴,强晋而霸越。事情的起因是:“田常欲作乱于齐,惮高、国、鲍、晏,故移其兵欲以伐鲁。孔子闻之,谓门弟子曰:‘鲁,坟墓所处,父母之国,国危如此,二三子何为莫出?子路请出,孔子止之。子张、子石请行,孔子弗许。子贡请行,孔子许之。” 结果是“子贡一使,使势相破,十年之中,五国各有变”。(详见《仲尼弟子列传》)

以有着这样“丰功伟绩”的子贡,居于没有这样“丰功伟绩”的孔子之下,使识孔子不深的叔孙武叔和陈子禽得出“子为恭也,仲尼岂贤于子乎”的结论,“不亦宜乎?”

子贡是深知孔子的,深知“及肩”及“数仞”的云霓之别。“夫子之不可及也,犹天之不可阶而升也。”“立之斯立,道之斯行,绥之斯来,动之斯和”。“其生也荣,其死也哀”,“他人之贤者,丘陵也,犹可逾也;仲尼,日月也,无得而逾焉”。感谢子贡,为孔子立下这样的丰碑,也从而知子贡何以为先生守丧六年。四科十哲中,子贡居“言语”之首。亏得武、陈等人遇上的是子贡。如果是子路,这些口碑将无从产生。“叶公问孔子于子路,子路不对。”子路何以不对?子路缺乏言语能力。子贡言语,如江河直泻,了无挂碍。

为孔子立碑的最有份量者,应该是颜渊。颜渊是孔子最好的学生,后世以孔颜并提,也是将其视为圣人的。

世俗眼里,颜渊这样的人,极易成为逢蒙,以天下之美为尽在己。充其量也只不过是“恭也”。心中所想:“仲尼岂贤于己乎?”事实则是:颜渊喟然叹曰:“仰之弥高,钻之弥坚;瞻之在前,忽焉在后。夫子循循然善诱人,博我以文,约我以礼,欲罢不能。既竭吾才,如有所立卓尔。虽欲从之,末由也已。”(子罕第十一章)“仰之弥高,钻之弥坚;瞻之在前,忽焉在后”,这是颜渊心目感觉中的孔子,是孔子学问道德的总体的形象写照。孔子是浩瀚无垠的大海,云端里的神仙,平地上的巨峰,随处皆有的富矿。犹如神龙见首不见尾。李泽厚先生说:“孔子对颜回、曾参的教导特征,远超出学优则仕的教育目的和范围,而成为完整人格和人生境界的追求企望……它起着拯救灵魂,解除尘俗的准宗教功能。”颜渊为孔子所立之碑,可以十分清晰具体地刻上“渊博”“厚重”这样的大字。

如果我们对子贡颜渊还有所怀疑,以为有自神其教之嫌的话,还可以阅读下一章:

仪封人请见。曰:“君子之至于斯也,吾未尝不得见也。”从者见之。出曰:“二三子,何患于丧乎?天下之无道也久矣,天将以夫子为木铎。”(八佾第二十四章)

仪,卫邑。封人,管理疆界之官员。从下文看,他与孔子没有交往。从文气上说,仪封人请见似乎还遭到孔子学生的阻挠,他不得不申辩:“君子之至于斯也,吾未尝不得见也。”申辩之后,才有“从者见之”,即从者使之见。从“请见”“君子之至于斯也,吾未尝不得见也”来看,其人于“君子”是景仰的,乐于交往的。故《集注》言:仪封人“盖贤而隐于下位者也”。

与孔子相见,只有结果,没有过程。出曰:“二三子,何患于丧乎?天下之无道也久矣,天将以夫子为木铎。”二三子,称孔子诸学生。丧,失位,不得仕进。夫子,孔子。木铎是以木为舌,以金为身的声音洪亮远大,用以号令天下的大铃。“古者将有新令,必奋木铎以警众使明德也。”“天将以夫子为木铎”,天将以夫子为天子。

至于天是否“将以夫子为木铎”?事实是没有。那么,是否证明仪封人判断失误?《正义》云“夫子不得位行政,退而删诗书,正礼乐,修春秋,是亦制作法度也”。什么人能制作法度?“非天子不议礼,不制度,不考文。”(《礼记·中庸》)今文经学家将孔子尊为“素王”,道理即在于此。我们说孔子是一位伟人,他奠定了中国文化中做人与行事的基石,道理也在于此。

“天将以夫子为木铎”,仪封人的根据之一是“天下之无道也久矣”。久则必变,物极必反。但久则必变,物极必反并不能说明木铎必将归于孔子。根据只能是与孔子交谈后的感知。这让我们生发出无限的孔子谈吐风貌的遐想。是什么让仪封人五体投地,衷心服膺?只能是孔子的博学多闻、远见卓识、高风亮节、天地独步。“听君一席谈,胜读十年书”,不足以形容仪封人的感受;博学多闻云云,也不足以说明孔子的天马行空。

对孔子,有时不可以常理度之。频而愈亲,数而愈敬。再一次感谢孟子,感谢孔子的学生颜渊、子贡、曾参、宰予等等,也感谢仪封人。常温习一下先贤留下的关于孔子的口碑,先怀着敬仰的情怀接近孔子,阅读《论语》,也许是一个不错的跻身传统文化的入口。

参考文献:

[1]杨伯峻.孟子译注[M].北京:中华书局,1960.

[2]杨伯峻.论语译注[M].北京:中华书局,1980.

[3]司马迁.史记[M].北京:中华书局,2008.

[4]刘宝楠.论语正义[M].北京:中华书局,1990.

[5]朱熹.四书章句集注[M].上海: 上海古籍出版社,20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