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丽莎 倪修张顺生

一、詹姆斯·乔伊斯与《泥土》

爱尔兰作家詹姆斯·乔伊斯(James Joyce,1882—1941)被公认为世界现代文学史上最有影响的作家之一,他具有高超的语言驾驭能力,被公认为最杰出的修辞作家之一。他的小说集《都柏林人》(Dubliners,1914)虽不富于情节性,且用词并不深奥,但凭借大量的修辞手法,达到辞浅旨远的效果。《泥土》(Clay)是小说集《都柏林人》中最短的一篇,讲述了洗衣房工人玛丽亚(Maria)去自己曾经照料、喂养过的孩子乔(Joe)的家中共度万圣节的故事。虽小说文字平淡朴实,情节平缓,但詹姆斯·乔伊斯大量运用反复修辞手法,将读者的目光聚集到少数词汇与句子上,引人入胜,发人深省,同时突出了玛丽亚悲惨的命运,揭露了玛丽亚自欺欺人的精神瘫痪心理状态。

二、反复的定义与功能

汉语中的反复分为“连续反复”和“间接反复”(张弓1993:117),而英语中的反复分类繁多,根据反复的不同位置、不同结构及不同语言成分,可分为十几类。鉴于文本素材的单一性,本文主要采用朱永生、郑立信的界定方式,将反复定义为“为表达需要而重复使用某个单词、短语或句子”(转引自李锡纯、纪玉华,2014:41)。

在文学作品中,反复作为一种修辞格,具有前景化的效果。就常规语言而言,语言要避免重复(李国南2002:33)。然而,为了在文学作品中起到强调某种感情色彩,渲染某种氛围或者突出写作意图的作用,作者往往会有意地、多次地使用同一个语言结构,即采用反复修辞手法(repetition),刻意违背常规语言,实现作品的文学性(孙会军、郑庆珠2010:46)。

三、《泥土》中的反复现象分析

中国作家汪曾祺曾说,“语言是完成一部小说的根本”(转引自申军,2016:73)。詹姆斯·乔伊斯的优秀作品《都柏林人》融合了作者对语言形式和作品内涵的双重创新。其中,虽《泥土》用词简单,行文最短,但作者以最高效的表意手段凸显文章主题,因此赋予了简单词汇丰富的内涵,使得“处处有双关,句句有弦外之音”(申军2016:74)。这样微观的词汇设置更是增添了小说的表现力和艺术性(李兴华2016:42),再辅之以反复修辞手法,将寓意深刻的词汇多次使用,把作品的主题推向了高潮。本文从词汇、词组和句子三个层面对《泥土》中代表性反复现象进行分析,探讨反复修辞手法所达到的表达效果。

(一)词汇的反复

在《泥土》中,词汇的反复现象很多。全文仅2 636 词,形容词nice 出现了12 次、good 出现了6次,副词very 出现了16 次,连词but 出现了27 次,动词laugh 出现了8 次,名词nose 及不定代词something 各出现了5 次。其中,副词very、动词laugh 和名词nose 在句子的反复环节予以分析。

下面对形容词nice、连词but 和不定代词something 的典型例子予以分析。

1.形容词nice 和连词but 的反复

根据《牛津高阶英汉双解词典(第9 版)》中的释义,nice 一词既具有积极的感情色彩,指“kind;friendly”(友善的;和蔼的)或“pleasant,enjoyable or attractive”(令人愉快的;吸引人的),又可解释为完全相反的语义,即“bad or unpleasant”(坏的,令人不愉快的),具有讽刺的效果。由此可见,詹姆斯·乔伊斯在用词上已经为丰富的表意提供了线索,为主题的揭示埋下了伏笔。

例1:What a nice evening they would have,all the children singing!(James Joyce 2012:85)

例2:She hoped they would have a nice evening.She was sure they would.(James Joyce 2012:86)

以上两个例子描述了主人公玛丽亚对万圣节之夜的期待之情。玛丽亚主观认为万圣节之夜必然美好,期待之情溢于言表,这一点在文章开头就显露无遗,如“Maria looked forward to her evening out.”(玛丽亚满心盼望着将要在外面度过的这个晚上。)(詹姆斯·乔伊斯2012:91)。因而,在盘算万圣节出行、购物的计划时,她的主观心理一次次浮现,重复强调她盼望、她认定万圣节之夜必将是一个“nice evening”(积极意义,令人愉快的夜晚)。利用nice 一词的反复,詹姆斯·乔伊斯在写作中达到了电影特写镜头的效果,把观众的注意力吸引到“作者所认为应该注意的放大细部和集中细节”上来(蓝凡2016:100),在整体中放大了玛丽亚对万圣节之夜的强烈期盼,凸显了她的主观意识。然而,恰恰事与愿违,刻意地强调成为了增添作品戏剧性的手段。后文中,玛丽亚的经历却与“愉快”相去甚远:她先是发现精心准备的万圣节礼物不翼而飞,而后在茶碟游戏之中摸到了象征着死亡的泥土;在她所吟唱的离别小曲中,处处流露出一生对财富与爱情求而不得的悲戚。从开始到结束,玛丽亚的万圣节之夜处处充满着遗憾与恐惧,终应了詹姆斯·乔伊斯的弦外之意——满心期待的夜晚确实是一个令人不愉快的夜晚,即“nice evening”(消极意义,令人不愉快的夜晚)。幻想与现实之间的反差即对主人公命运无常、现实悲戚的讽刺。

此外,詹姆斯·乔伊斯还利用nice 一词揭露了玛丽亚待人的主观态度,反映了她精神瘫痪的状态。

例3:She used to have such a bad opinion of Protestants but now she thought they were very nice people,a little quiet and serious,but still very nice people to live with.(James Joyce 2012:85)

例4:There was one thing she didn’t like and that was the tracts on the walks;but the matron was such a nice person to deal with,so genteel.(James Joyce 2012:85)

在例3 中,詹姆斯·乔伊斯运用连词but,以相互矛盾的感情色彩表现了玛丽亚对外界的理解与态度,but 之前的语句表现出玛丽亚的否定态度,而but 之后的语句表现的是其肯定态度(吴其尧1996:53)。两个but 的连用将玛丽亚的矛盾态度中心转移到了后半分句的nice 一词上。一方面,玛丽亚对身边的新教徒否定连连,虽然她清楚地知道自己很瞧不上他们(have a bad opinion),但以好人(nice people)的名头对他们进行肯定;另一方面,玛丽亚对他们还留有沉默寡言、不苟言笑(quiet and serious)的消极印象,却又再次强调他们好相处(nice people to live with)的特点给自己洗脑。对于新教徒的宗教信仰及性格,玛丽亚能够准确辨识出自己所厌恶的特征,然而她却刻意掩饰自己的真实态度,强硬而笼统地对所厌恶的人予以肯定,失去了批判性的判断,使得自己处于人际关系的假象之中。这是她逃避现实、自欺欺人的表征。有别于例3,例4 中连词but 前后没有直接的关系,只是用于切换话题(何桂金1992:11)。在想到贴在墙上的她的传单时,玛丽亚迅速转移话题,聚焦于一位与传单毫无关系的老管家。在玛丽亚的叙事视角下,话题的切换正反映了她思维的跳跃,即面对不喜欢的事物时,她迅速转移思维,聚焦于被贴上了美好标签的人物,即一个她认为很好打交道的老管家(nice person),实现了对丑、恶的逃避。然而,她所谓的nice,也不过是一个显得彬彬有礼(genteel)的虚伪绅士形象而已。由此可见,面对消极现实,玛丽亚或制造人际和谐的假象来蒙蔽自己,或直接选择逃避。久而久之,习惯成自然,玛丽亚生活中的矛盾色彩全然消失,只带着主观却茫然、乐观的眼光看待一切人或事,对周围人的恶意全然不知,认为每个人都喜欢她。她把妓女对她老而未婚现状的取笑看作好意(meant well),把蛋糕店售货员的不耐烦看作对她的认真。她形成了单一且盲目乐观地看待社会现实的视角,生活里只剩下充满讽刺性的nice一词,丧失了对社会现实的批判性思考,沦为了精神的亡徒。

2.不定代词的反复

《泥土》全文情节平缓,事件聚焦度较弱,而将小说推向高潮的是万圣节之夜的茶碟游戏。在描写玛丽亚摸茶碟时,詹姆斯·乔伊斯在同一段落中多次使用了代词,特别是不定代词。代词是常用模糊语中的一种。从语用的角度来说,模糊语的使用可以避免听话者“因为尴尬和威胁而感到丢面子”,保全了听者的“负面子”,顺应了语用的“礼貌性原则”(刘彬2015:65);从文体的角度来说,模糊语的使用实现了委婉含蓄的效果,借助模糊信息可“拓展新的意境,激发读者的丰富联想力”(王嫦娟2001:85)。詹姆斯·乔伊斯充分利用模糊语的语用和文体功能,引导读者思考其中深意,揭示出玛丽亚命运的悲剧色彩。

例5:She felt a soft wet substance with her fingers and was surprised that nobody spoke or took off her bandage... Somebody said something about the garden,and at last Mrs. Donnelly said something very cross to one of the next-door girls and told her to throw it out at once:that was no play.(James Joyce 2012:89)

例5 是对玛丽亚摸茶碟的描写。茶碟游戏是爱尔兰流行的万圣节游戏。摸碟者蒙着眼睛,在茶碟中摸带有不同象征意义的物件。在玛丽亚摸茶碟之前,小孩子们各自摸到了祈祷书、水和戒指等带有积极象征意味的物件,大家都很高兴。然而,玛丽亚摸茶碟之后,大家却一片沉默,而后陷入慌乱。玛丽亚摸到的究竟为何物?从她的视角来看,只能凭触觉感知是某样又软又湿的东西(a soft wet substance);而众人虽纵观一切,却以模糊语it 代指此物。这两处的模糊用语,前者是出于叙述视角的限制,后者却是众人刻意隐瞒,为保全玛丽亚的“负面子”,而没有人(nobody)为她摘下遮住现实的布条,不让她知道充满威胁的真相。蒙着眼睛的玛丽亚只能听到有人(somebody)责备着某个邻家女孩儿什幺(something),谈论着与花园有关的某件事(something)。此处的something 一语双关,亦指代着“不简单的事”(蔡向凡2003:55)。眼睛被蒙起来的玛丽亚对真实处境一无所知。这一连串的模糊语也在读者心中制造了悬念,引其思考,使得该物件得到了特写与突出。联系小说标题,可知玛丽亚摸到的正是象征着死亡的泥土。众人的用语越是含蓄、模糊,越能反映出事件的严肃性、隐晦性。詹姆斯·乔伊斯借助代词,突出强调了在万圣节摸到死亡之兆的玛丽亚的悲剧性;在众人的刻意隐瞒下,蒙着眼睛的玛丽亚终也不明现实的真相,这与她主观的逃避现实呼应,深度描摹了她远离现实且对生活的痛苦和悲剧性无所感知的瘫痪状态。

(二)词组的反复

詹姆斯·乔伊斯利用nice 一词将玛丽亚对万圣节之夜的期盼之情放大。除此以外,他还对玛丽亚为万圣之夜到来所作的准备都做了细致的描写,从出行到挑选礼物,无一不塑造了玛丽亚呕心沥血的形象。然而,从詹姆斯·乔伊斯过分细致的笔墨中可以看出,玛丽亚将自己大部分的心血过分付诸生活琐事上,这是生活的失衡。

例6:The women would have their tea at six o’clock and she would be able to get away before seven.From Ballsbridge to the Pillar,twenty minutes;from the Pillar to Drumcondra,twenty minutes;and twenty minutes to buy the things. She would be there before eight.(James Joyce 2012:84)

例6 是对玛丽亚对去乔家一路上的行程安排。詹姆斯·乔伊斯在此处运用了两组词组的反复。首先,反复使用词组“from...to”(从……到),构成了英语中的首语反复(Anaphora),体现了玛丽亚在地理位置上的转移;其次,使用了三次名词词组“twenty minutes”(二十分钟),在三个分句之间形成了尾语反复(epiphora)和蝉联反复(anadiplosis),体现了玛丽亚在时间轴上的移动。通过这两组词组的反复,读者仿佛拿到了玛丽亚生活的代码,能将玛丽亚按部就班的生活分毫不差地在计算机系统里还原、运行。玛丽亚对生活规划得过分细致且程序化,一方面是因为她重视万圣节之夜,苛求每一个细节的完美,这种重视与后文的意外结局形成了强烈反差,凸显了人物的悲剧;另一方面,也更为重要的是因为玛丽亚的日常生活十分单调无聊,她不得不将生活的重心放在一些无关紧要的细节上。沉浸于这些琐事之中,玛丽亚给自己制造了一种充实、细致的生活假象,这和她所构建的nice 的人际环境如出一辙,以假象掩饰生活的真相,自我麻痹,形成了精神的瘫痪状态。

(三)句子的反复

除了逃避现实,给自己制造人际假象、生活假象之外,玛丽亚还在自己的容貌上自欺欺人。她奢求婚姻,主观美化自我形象,于是在每次涉及爱情的话题时,詹姆斯·乔伊斯都用完整的句子,反复描写她的外貌,彰显现实。在《泥土》中,句子的反复十分少见,但詹姆斯·乔伊斯有意为之,可“使读者产生某种情绪,起到强化、突出主题的作用”(刘波2014:79),即强化了玛丽亚长相丑陋的可悲现实。

例7:Maria had to laugh and say she didn’t want any ring or man either;and when she laughed her grey-green eyes sparkled with disappointed shyness and the tip of her nose nearly met the tip of her chin.(James Joyce 2012:85)

例8:And Maria laughed again till the tip of her nose nearly met the tip of her chin and till her minute body nearly shook itself asunder.(James Joyce 2012:86)

例9:Maria laughed and laughed again till the tip of her nose nearly met the tip of her chin.(James Joyce 2012:89)

虽然玛丽亚与婚姻无缘,但众人却频频在她面前提及这个话题。吃饭时,妓女们祝愿玛丽亚摸到象征爱情的戒指(例7);喝茶时,她们寄语希望早日喝到玛丽亚的婚酒(例8);摸茶碟时,唐纳利太太晃动别人摸到象征婚姻的戒指,暗示玛丽亚再创此举(例9),能够获得婚姻的福祉。对此,玛丽亚以三笑回之。在《红楼梦》之《刘姥姥一进荣国府》中,曹雪芹凭借四个“笑”字,一点儿形容词和动作都不附加,以中国传统史家笔法将王熙凤的真实心理展露无遗(孙绍振2018:55);而在《泥土》中,詹姆斯·乔伊斯所利用的这三个“笑”字,也有异曲同工之妙。不掺任何形容的三“笑”,恰恰达到了“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的效果。老而未嫁的玛丽亚已经成为周围人茶余饭后调侃的对象。面对这样的调侃,玛丽亚起初羞赧闪躲,以言语掩饰自己羞涩期盼的心理(disappointed shyness);后来,她不再用言语回应,只是十分厉害地笑,笑到瘦小的身躯几乎散架;而到最后,她只是笑,只留下随之而活动的鼻子和下巴。面对婚姻和爱情的话题,玛丽亚在身体上的回应越来越少,这也是她内心日渐失望的表征。詹姆斯·乔伊斯下笔毫不留情,在这三“笑”中不忘再添一笔,彻底向读者揭露了玛丽亚婚姻的不可实现性。在前文中,詹姆斯·乔伊斯已经利用对very 一词的反复,夸张地描绘出了玛丽亚不协调的五官长相,如“Maria was a very,very small person indeed but she had a very long nose and a very long chin. ”(James Joyce 2012:84)。詹姆斯·乔伊斯将玛丽亚长长的鼻子和下巴刻画得宛如矮小体型上膨大的变异体;而趁玛丽亚大笑之机,他又将她的鼻子和下巴碰在一起的形象再次反复呈于读者眼前(the tip of her nose nearly met the tip of her chin),加深了玛丽亚在读者心中的丑陋印象,让读者意识到,对于年老色衰、相貌丑陋的玛丽亚而言,婚姻不过是黄粱一梦而已。在玛丽亚依旧会对电车上的年轻绅士盲目心动时,詹姆斯·乔伊斯利用句子的反复刻画出玛丽亚难以如愿的婚姻现实,击碎了她毫无自知之明的设想,揭露了她不得不孤独终老的悲惨命运。

结语

不拘于篇幅所限,利用语言之巧,对语言和形式进行双重创新,达到“言近而旨远,辞浅而义深”的艺术境界,这正是詹姆斯·乔伊斯《泥土》一文的写作特色。语言上,詹姆斯·乔伊斯用语简朴平淡,看似贫乏,却字字背后都被赋予了深刻的内涵;形式上,他精心设计,充分利用反复修辞手法,对富有内涵的语言刻意强调,实现了对写作意图的有意突出。《泥土》全文2 636 词,仅凭本文所引的200 余词,詹姆斯·乔伊斯便从社交、婚姻、长相、心理等方面表现了玛丽亚一生求而不得、以死为终的悲惨现实,揭露了她在面对现实、评价现实时拘于假象的精神瘫痪状态,他对语言的驾驭能力可见一斑。反复现象只是詹姆斯·乔伊斯在小说集《都柏林人》中运用的众多语言技巧之一,他的语言艺术还有待更深层地发掘与欣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