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刘晓庄(江西省社会主义学院 南昌 330029)

“文质”是中国传统文化中的一个专门术语和基本概念,包括“文”与“质”两个方面,出自于《论语·雍也》:“质胜文则野,文胜质则史,文质彬彬,然后君子。”[1]“文质”最初是指人的外在言谈举止及其反映出来的内在气质,“质胜文”宛如乡野之稚童,“文胜质”譬犹涉笔之史官,既不能太文绉绉,也不能过于随性,唯有“文质”和洽,“彬彬”参半,才称得上真正有良好教养的“君子”。岁月沧桑,随着时光的变迁,“文质”的内涵逐渐引申为包括文字精美和内容质朴的文章语言,如《二程集》:“理者,实也,本也;文者,华也,末也。”“文过则奢,实过则俭。”由此可以概括为:“文”乃外在的文华表现,“质”乃内部的本质属性,二者高度融合,构成一种形式与内容的和谐统一。

中医药学发源于人文,兴起于科学。“文质”概念对中国传统医药学术理论的形成和发展产生过重大影响。从远古神农尝百草、伏羲制九针的传说,到《黄帝内经》《神农本草经》等经典着作的相继问世,再到辨证论治理论的奠定、理法方药诊疗体系的确立,中医药学发展历经由质而文、由文返质、文质并举的长期过程。灿烂辉煌的中华文明孕育了深邃而智慧的中医药文化,“仁爱济世”的临床实践丰富了中医药伟大宝库。如张仲景的“勤求古训,博采众方”,孙思邈的“博极医源,精勤不倦”,李时珍的“搜罗百氏,采访四方”……众多医家翰墨挥毫书写的名句格言及其涵养的百姓情怀,皆可视为中医药学“文”“质”交融、医文并茂的生动写照。

风景这边独好,“十分春色在枝头”。历代旴江医家稔熟传统文化,精通医学经典,理论功底扎实,临床技术精湛。从“文”而言,他们崇尚国故,追踪前贤,塑造明德格物致知的人生格局,文风淡朴而又医理精当;从“质”而言,他们涉猎百家,贯通诸科,师古而不泥古,师心而不师迹,淬炼至精至微至诚的医学品质。

旴江医学无愧为绽放在我国优秀传统文化沃土上的一朵艳丽奇葩,所呈现的内外兼修、“文质”兼备、守正创新的鲜明特征,值得今人深入发掘、研究与学习。故此,笔者不揣谫陋、妄提拙见,试图从旴江医家分析入手,初步探讨中医药学一些主要的“文质”风格。

1 “德行文学”相融,心怀善良济苍生

晋·葛洪在《抱朴子·缩本》说:“巍峨岩岫者,山岳之本也;德行文学者,君子之本也。”[2]“德行”指一个人表现的道德行为,“文学”指一个人显露的文化学问。中国传统文化主张“以德治人”,把“德行”当作人生追求的至高目标,把“文学”作为构筑人生的重要基础。与此同时,还倡导心怀文化才华的有识之士,能够以文字形式记录“百姓日用而不觉”的一些宝贵经验和智慧,使“德行”“声闻不废”,广为流传,提升和净化世人的精神境界。

儒学中“德行”与“文学”之关系,即“德行”是内在之“质”,“文学”是外在之“文”,德行呈现文学,文学表达德行,故“文质相含济以学问,洁清自守造于高明。”宽容善良、嘉言懿行,强德行学问之根基;知行合一、行端品正,固做人处事之根本。在我国古代,文人知医通医成为一种时尚,“能通天地人三才之谓医,以其能裨赞天地,迎毓太和也”,“德行文学”因而成为从医的一个首要标识。如《伤寒论》仅仅以“观其脉症、知犯何逆、随证治之”十二字立为辨证施治总则[3],可谓“一言而为天下法,匹史能为百事师”,体现了“文质”之精髓所在。

“文”之为礼,“质”之为仁,大医精诚而怀仁心。旴江医家究心于岐黄之术,用毕生精力奉献医患,他们着书立说以教天下治病大业,修身养性而传先贤济世美德。如明代龚信、龚廷贤父子医行千里,着作颇丰,堪称我国医界“德行文学”的真君子。龚信在《古今医鉴》中专设“明医箴”和“庸医箴”,从正反两方面提出规范医生行为的道德要求。高明的医生要做到“心存仁义,博览群书,精通道艺,惟期博济,不炫虚名,不计其功,不谋其利,不论贫富”等,不能像低劣的医生那样“妄自矜夸,以欺当世,炫奇立异,模糊处治,希图微利,误人性命”。龚廷贤在《万病回春》中列述“医家十要”,如“博施济众,惠泽斯深”“道理贵明,群书当考”“贫富虽殊,施药无二”……每一条至理“要言”都是入木三分、意味深长[4]。此外,他还着有“病家十要”“人道至要”“劝世百箴”等,对患者求医用药等行为进行“诱导式”规劝,其谆谆告诫无不展示“文质”的风采。

“不啻微芒,造炬成阳”;涓涓细流,汇聚成海。“文质”俱佳,于细微处见深情。南宋医家陈自明在熟读经典、通晓诸科的基础上,专攻不太受他人待见的妇、外二科,认为“世无难治之病,有不善治之医;药无难代之品,有不善代之人”。他将自己家传的许多验方,揉合于《妇人大全良方》《外科精要》两书公之于世,斥责一些贪财庸医炫耀几个验方的做法是“用心不良”的丑陋行径。崇尚医德而又钻研病理,清代医家谢星焕世代业医,以“下笔虽完宜复想,用心已到莫多疑”为励志箴言,善治他医计无所出的束手之疾。每年从端午至重阳,谢氏都要自制防治时令病的成药“金不换正气丸”布施乡邻,受益者不计其数,其“德行文学”名扬遐迩,誉满旴江流域。

2 “道法方术”相合,倾注才智除病痛

“道、法、术”是中国古代哲学中的3 个重要概念,出自老子《道德经》,分别代表了不同视角和层次来认识处理事物。道是规则,自然法则,属上乘;法是法理,方式方法,属中乘;术是技艺,行为技巧,属下乘。“以道御术”,说的是“术”要符合“法”,“法”要基于“道”,以道义来承载智术,内心悟道比法术修炼更高一筹。道法术和天地人、精气神一样,都是从人世间某种“性相近”的维度来认识事物。道法术三者兼备,“文质”契合,统于一体,才能保持策略博弈与行动实施的完整性。

“道可道,非常道”。由道生法,“道法自然”,其玄妙而又淳厚,含义深邃却能见于具体“方术”。“文”之本义为质地上的纹理,“法者,引得失以绳,而明曲直者也”,“文法”亦即“理法”,其中充满着“道理”的哲学思辨。中医治疗之术最常用的是处方与配药,由此一来,相互联系又相互区别的道、法、术3 个概念,于是在中医药学领域演进为“理法方药”4 个方面。“理法方药”从不同角度反映疾病的内在本质、相应治法以及治疗技巧,以理(道)为本、以法为用、以方(术)为工、以药为器,由外圆内方、抱朴归真,到相辅相成、融为一体,理法方药从而日臻“文质”完美、白璧无瑕,“援笔立就,一气浑成”。

历代旴江医家流传后世的医案、医话、诊籍等,是一份宝贵的“文质”资料,从“文”观“质”,由“质”察“文”,可以为当代生命科学进步、人类健康造福助力赋能。元代着名医学家危亦林拥有得天独厚的家学渊源,他集五代行医经验和医方着成《世医得效方》,全书编次有法,科目无遗,论治精详,其上承唐宋,“载古方甚多,皆可以资考据”。尤其值得一提的是,他精于“医道”,工于“法术”,创造了多个世界记录:首创整复脊椎骨折“悬吊复位”法,比英国达维斯1927 年提出的悬吊法早600 多年;采用曼陀罗花配制麻醉药物“草乌散”进行全身麻醉,比日本人华冈青州早450 年;“曲针”缝合技术、“软物缠夹固定”整复骨折和关节脱位,等等,这些都是当时的医学发明。作为我国历史上一名里程碑式的医学人物,危亦林当之无愧[5]。

“道法方术”相合,擅治疑难顽疾;诗得一字之师,亦显才俊本色。明代晚期太医院医官龚居中撰《痰火点雪》痨瘵(肺结核)专着,“因其有痰有火,病名酷厉可畏”,据“红炉飞片雪,龙虎自相随”之诗意,所以又取名为《红炉点雪》。“一团生气,浮于纸上”,该书对痨瘵病因病机阐发精辟,审证论治细微周详,理法方药丝丝入扣,预防调护多有卓识,向为后世所推崇。兹举一例:“夫痨者劳也,以劳伤精气血液,遂至阳盛阴亏,火炎痰聚”,法当滋阴降火,首推具有“统治痰火诸证”之功的六味地黄丸,“盖茯苓、泽泻,皆取其泻膀胱之邪。古人用补药,则必兼泻邪,邪去则补药得力,一辟一阖,此乃玄妙。”寥寥数语,提炼了六味地黄丸用药“三补三泻”的精妙之处,补中有泻而不滞,不至于久服积湿生痰而化火。其分析精当,委实深谙治疗痨瘵痰火“道法方术”之真谛。

3 “简便验廉”相济,沉疴顿起草木春

由博返约,大道至简;因时因地,行事伶便;知以致用,力求效验;不尚奢侈,注重节廉。“简便验廉”是古人日常生产生活的映照,也是饱含岁月积淀的文化符号,已然成为中华文明的重要元素。品味“简便验廉”的文化魅力,人们不难发觉,通过展示“简便”的客观行为,以及主观对“验廉”效果的孜孜以求,充分贯通之间的关联性或互补性,能够实现“文质”的扩展效应。这一理念深刻影响着中医临床实践,不仅有助于构筑中医药文化的牢固基石,而且为中医药发展注入了强劲动力。

中医药学是中华大地孕育滋养的国粹瑰宝,是一门由时间印证、历经上下五千年而不衰的经验科学,漫长的发展进程决定了其理论的抽象性和多样化。病机阐述深奥难懂,辨证方法变化多端,处方加减随机化裁,治疗用药不拘一格,加之其文字艰深,专业性强,术语多,针对同一病情还可采取不同疗法。因此,走进中医神圣殿堂,撩开中医神秘面纱,务必讲究语言论述简洁明了、组方取材简单方便、临床用药效而又廉。旴江大多医家切实履行“简便验廉”相济的原则,做到药味精当、配伍严谨、作用明确、禁忌清楚、煎法精巧、合于理法等,往往数味药物即可组成一方,而且施于病症每能效如桴鼓。

为了帮助中医初学者快速登堂入室,解除“无门径可寻”之困苦,明代名医李梴在晚年将自己行医数十年积累的学术心得编撰成《医学入门》。此书“论其要,括其词,发其隐而类编之,分注之”,用琅琅上口的歌诀形式为正文,寓医学于诗词歌赋之中,以注文补充说明并附己见,包括医学略论、医家传略、脏腑经络、常用诊法、临床各科、本草方剂等。该书内容全面,靡不悉备,凸显的最大特点就是从“简便”入手,求“验廉”实效。如方剂诗“十全大补汤”之化裁:“人参养荣即大补,去芎加橘远味熬,劫劳散亦大补汤,去芎桂加半味胶。”行文叙述博采众长、参抒己见,既简明实用,又切于临床,习医者读后即可了然于心。

用针如用药,用药如用兵。针灸之道,是中华传统医学的重要构成和神奇治疗手段,然而,由于古代医生多有以此为谋生计,故使之精华愈传愈隐。鉴此,明代针灸家席弘为避免语义晦涩,刻意撰写文字峻洁的《席弘赋》,指明“凡欲行针须审穴,要明补泻迎随诀;胸背左右不相同,呼吸阴阳男女别”[6];临床取穴要精准无误,如“委中专治腰间痛,脚膝肿时寻至阴;气滞腰痛不能立,横骨大都宜救急”。透过歌赋提纲挈领式的阐述,不难发现其针法简洁、效验便捷的主要特色。

曾经有人说过,医案最能反映“简便验廉”的亮点,此话具有一定道理。清代名医李铎着《医案偶存》,认为习医者在临床过程中,有必要省去一些“繁文缛节”,临证用药应灵活变通,神速果断,随病加减。如其治疗“前后阴胀痛,两便不通”之中年妇人,“已经五六日,杂投通利淡渗之药罔效”,但“闻其声壮,及察其形气、病气俱实,与桃仁承气汤加红花一剂,果暴下而愈”。从此案病症治疗的记载中,足以说明李铎临床遣方用药机巧而不失准绳,其“简便验廉”之功力可圈可点。

4 “天地人和”相成,仁心立业泽天下

“仁者人也”“为人者天”。在中国传统文化层面上,“天”和“人”的定义是一个复杂多元的问题。关于“天人合一”的思想,纵横捭阖、气傲烟霞、势凌风雨,对于“人”的理解,更是中得心源、钩深致远、唯变所适。将“人”置于“天”的范畴,天地为大宇宙,人体为小宇宙,“人生天地之间,乃与天地一体也”,天人相应,守中致和,意蕴尤其精深。儒者以仁待他人;道者以敬待天地;法者以身守规矩;佛者以心修自在。“天下”这4 种错综微妙的“人”之关系,概而言之,“立业”为外而“文”,“仁心”为内而“质”,“文质彬彬”,和合天下,以人为亲,与人为善,对于“人”的认识难题,庶几迎刃而解。

在中国医药学的理论体系中,“天人合一”是“和合”而非混合,应“明于天人之分”,正如《荀子·天论》所说:“从天而颂之,孰与制天命而用之。”[7]把天当作客体,把人视为主体,人顺从天而赞美它,不如把握天势而利用它,期盼天时而等待天的恩赐,不如遵从季节的变化规律,使“天”为“人”服务。“以人为本”,建立整体观念框架,进行辨证论治思考,根据人体与自然的相关共性,区分男女老幼不同个体与所处的地理气候环境,将“天人”之“文质”相合,从而烘托出“仁心济世、和合医道、精于医药、诚信惠民”的杏林文化精神。

凭证候以施治,为中医学之特长。自古以来,中医即依据病人所处自然环境的症状、脉象、气色等处方施药。清初名医喻嘉言熟习岐黄,他在《医门法律》中揭示“气聚则形存,气散则形亡”的运动变化规律,创立“大气论”,以“大气”统筹“天地人和”,认为大气充斥于周身上下内外,无处不到,环流不息。由于“大气”的作用,营卫之气得以统摄,五脏六腑、十二经络的功能得以发挥,因之生机勃勃,充满旺盛的生命活力。否则,“大气一衰,则出入废,升降息,神机化灭,气立孤危矣。”故此,“治气须分三源”,治肺气(上)宜清、治胃气(中)宜和、治膀胱气(下)宜旺,这一观点富含“天地人、上中下”和合思想,立论独具匠心。

归根结蒂,“文质”是一种精神气质。“天人合一”,是为求真;“厚德载物”,是为求善;“温文尔雅”,是为求美。清代御医黄宫绣一生务实求真,故其着作概以“求真”冠名,如《医学求真》《脉理求真》《本草求真》等。“求真”者,归一也,包涵“求善”和“求美”。黄氏推崇“天人合一”整体观,洞悉四象、五行、八脉之关联,彻悟天时、地利、人和之连贯,明白医学“小之虽为技业之精,大之即为参赞之道”,把“天地人和”付诸医疗行动,“济世无穷,活人甚众”,俨然成为后人敬仰的“求真”典范。

道足以高,名重于世。清代医家陈当务仙风道骨,“性朴直,落落不合与俗”,撰有《证治要义》一书,卷一为“辨证”,卷二为“论治”,全书内容多处涉及“辨证论治”一词。显然,由“天人合一”统摄的整体观念是中医思维的核心和最基本的特点,而辨证论治是整体观念在临床诊疗过程中的具体运用。《证治要义》将“天地人”相关内容归纳整理,首次在中医领域提出“辨证论治”及其“十纲辨证”(阴阳、寒热、虚实、表里、燥湿)之说,体现了证同治同、证异治异的特色。长期以来,“辨证论治”“八纲辨证”等专门术语被医界认同,并为当代中医所耳熟能详,陈当务“开山之功,功不可没”。

5 结语

新陈代谢,文质彬彬;美美与共,天下大同。历史是最好的老师,新与旧,变与不变,过去与未来,年轻与古老,在新时代的故事里只有贯通与融合,不再发生二元对立。“质胜文则野,文胜质则史”。如果把“野”喻为贴近实际生活的希望“田野”,把“史”视作传承历史文化的敦厚“典雅”,旴江医学所呈现的“文质”风格,则彰显了“野”“雅”结合、“文质彬彬”的别样风采,也为我们当今开展传统医学研究提供了重要启示,那就是——仰望星空、脚踏实地、面向明天,把研究做在充满美好憧憬的茫茫原野上,把论文写在弥漫生机盎然的广袤大地间。

对历史最好的继承就是创造新的历史,对人类文明最大的礼敬就是创造人类文明新形态。“继承”二字内涵丰富、思想深刻、意蕴深远,为推进旴江医学现代研究提供了科学指引。薪火相传、绵延不息,继传统之美、承时代之新,赓续的是历史、传承的是未来。随着中医药学的不断发展创新,旴江医学的后来人将始终朝着一个方向,追求一个目标,殚竭心力、“文质彬彬”。或坚守,或突破,或从一而终,矢志不渝,或在保留原有内核精神的前提下,为传统赋予新的时代内涵。总之一句话:“我们行进在路上,追逐明天的太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