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凤华

苦楝树是有灵性的树,缄默着,如村后池塘边的那头水牛,反刍着过往的贫穷而深情的岁月,静静地在粉色霞光中与一阵娇羞的风缠绵。苦楝嶙峋的树皮、峥嵘的躯干、纤弱的树果,让人的目光一点点地湿润起来。在秋天,苦楝和村庄一样显得十分单薄,把苍老枯涩的叶子抖落,把深沉的思念悬挂在枝头。

我是乡村的一棵会流泪的苦楝树,在伤感的秋风中,用缄默的姿态凝望着乡村所有的欢乐和痛苦。

那个成熟而忧伤的秋天,我背着简单的行囊,肩着父亲的希望,牵着母亲的情丝,握着清亮的竹笛,揣着泰戈尔的诗集,沿着长满芦竹和狗尾草的小路,来到那所动荡着细碎楝树枝影的乡村小学时,一枚草莓似的夕阳在幽蓝的天幕上涂沫了一片绛紫,然后轻轻地滑向远处随风摇曳的芦竹丛中。这时,一阵秋风轻轻吹过,心,芦花一样洁白纷扬。

从此,我的事业、我的理想、我的韶韶年华,都将留在这片褐色的土地上,留在这所宁谧的乡村小学里,眼里有莫名的潮水漫过。

小村远离都市的繁华和喧嚣,到处弥漫着秋水般的明净恬淡。缎带似的鲁汀河在村前略显孕妇般的丰饶身段,然后蚰蜒而去。两岸的垂柳如陈逸飞笔下的仕女,手捏笛箫,尽现身姿的袅娜与娉婷。淡青色的炊烟似邻家忸怩含笑的窈窕村姑。乡村的黄昏深深地震撼了我,一种久违的田园亲情与温馨萦绕于胸。

放眼望去,乡村的路总是瘦瘦的、绿绿的、长长的。谁家的懒猫总是蜷缩在墙角眯缝着眼,像是有什幺忧伤。而狗们却快乐地东游西逛,不时汪汪地叫着,呼朋引伴,乡村因它们而生动而沸腾。

在没有月亮的晚上,乡民们沿着凹凸不平的土路来到学校,围着我嘘寒问暖。他们的背脊和胳臂,油黑发亮,纯粹是一种黧釉的质地,如中世纪的陶罐。他们亲切的话语如一泓清泉注入我的心田。心,暖暖的,开成一朵喇叭花。我想,他们是这片土地上最平凡的人,像喇叭花和栀子花一样兀自开着,默默地点缀着这片土地,默默地丈量着过往的时光。他们其实也是需要温情滋润的。哪怕一点点的关爱,都像轻风一样拂过他们干涸的心田。送走他们,我踽踽独行于乡间小路上,我听到庄稼偷偷拔节的声响,听到他们情人般的梦呓和交谈,听到村人高一声低一声的乡音土韵在庄稼的叶间荡漾开来。

乡村的孩子是善良而敦厚的,在没有山岳的苏中平原上成长,同样需要石头般的坚强和沉默。他们憨厚的嘴唇说惯了野花般的土话,泥土般诚实的心灵常换来彼此信任的微笑。每每放学后,我常常听到芦笛和泥哨的脆响,把我的心吹得像一只飘摇的风筝,在这寂寞而又充满无限趣味的乡村上空飞过。日子长了,我便深深地陶醉于他们透明的纯朴,原先“冠盖满京华,斯人独憔悴”的感伤也荡然无存!

我栖身的村小镶嵌在秀丽的鲁汀河畔。清凉朴素的河水在诉说着委婉而绵远的故事。我和孩子们总喜欢徜徉在河边,领略“行到小桥春影碧,一沟晴水侵垂杨”“数点残灯沽酒市,一声柔橹采菱舟”以及“瓜蔓水生初抹岸,梅黄雨细欲遮楼”“野船着岸偎春草,水鸟带波飞夕阳”的水乡风情。我也每每进入“耳临清渭洗,心向白云闲”“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的悠然之境。

我们常常投身于原野,我们有飞翔的向往和对自由的热爱。瞧,原野似一幅静态的风景写生,清风是柔韧的梳子,鸟声似春雨般澄亮淋漓,垂柳是徐志摩笔下的新娘,木桥油画般浑厚神秘。原野上有小花绵绵的心语、露珠玲珑的背影、秋天喷香的思绪。我们在原野上放飞欢乐,涂抹浓郁的乡情,撷拾鲜活的诗句,搭建友谊的凉亭。我们是原野的主人,我们聆听到了土地的微吟和呼吸。这时候,我总是想起普希金在俄罗斯的小径上歌唱着:“在春天的玫瑰荫下,我成长为一个诗人。”

夏日的傍晚,燠热渐退,西天浸润在丰盛的色泽里,夕阳如一枚熟透的浆果。我先在村中西港里和儿子及三五少年一起畅游,上岸后就着自来水龙头加热水猛冲即可,然后,慵懒地躺在院中的竹椅上,捧一本沈从文的《边城》慢慢地品咂起来。在这样的黄昏,我每每走进汪曾祺的《大淖纪事》、刘绍棠的《蒲柳人家》、顾坚的《元红》、李明性的《痴情女子》、曹文轩的《草房子》。乡土文学如缕缕清风滋润着我的情怀,我如饮醇醪、如痴如醉、如梦似幻,每每走进“悠然心会,妙处难与君说;叩舷独啸,不知今夕何夕”的诗化境界。

秋日的午后,我会离开听月斋,离开写了一半的文章、即将完成的条幅,偷得浮生半日闲,漫步于荒草萋萋、芦花摇曳的村野小径,看那霜后的枫叶与晚晖相映,听那微风中飘舞的落叶之歌,心里吟诵起“因为是早秋的精神之歌,所以有宁静,有智慧,有成熟的精神,向忧愁微笑,向欢乐爽快的微风赞美”。偶尔,有村童在远处的苇滩上吱吱哇哇地吹响芦笛,那明朗的笑声和清越的笛声搅和在一起,激荡在旷野里,激荡在我的心里。

讲台上,我就是一棵树,为鸣啭的鸟儿舒展一片夏日的绿荫。高举的小手是七月飘香的麦茬,漾着农夫沉甸甸的喜悦。那排列井然的铅字如饱满的稻粒,营养着孩子们成长的岁月。我们感受到的是阳光和音乐,是四季如春的温暖与明媚。

有人说,教师的生命像一个长长的句子,艰辛是定语,耐心是状语,热情是补语;又有人说,教师的生命像一个根号,一叠叠作业本为他的青春无数次开平方。居于村小,平素酷爱爬格子,常有作品见诸报端。散文打开了我的心灵世界和生活库存,论文是我教育之树上结出的丰硕果实。我向往古典诗词描绘的那种宁静致远的境界,常常在夜阑更久、冷雨敲窗的静夜捧读慧书,聆听大圣至贤们醍醐灌顶的教诲;常常在心浮气躁时、伤感彷徨时让皎洁如水的月光滤去沾满心扉的尘滓。

我怜惜胼手胝足、躬耕陇亩的乡民,他们耧犁耙耪,点种锄收,样样在行。他们的形象总让我想起油画《父亲》和《拾穗者》。他们让我体验了农民的辛劳和勤俭,让我领略了刘禹锡“瞰于野,唯稼穑艰难是之”的千古浩叹!

在乡间,苦楝树是一种会流泪的树,老牛一样静默着,浑身长满思想的叶子。它时时敞开胸襟,挽留到处流浪的风,挽留一颗颗孤独而忧伤的心灵。铁质的枝干,写满沧桑的树皮,如亭似盖的树冠,苦涩纤弱的树果,恬淡平和,如苏中平原上的父老乡亲。我就是一棵会流泪的苦楝树,伫立在伤感的秋风中,用清凉的绿荫给孩子们带来无边的诗情画意。

苦楝树随遇而安,以沉默的禀性和虬结的身姿慰藉着我们饥馑多舛的生活。凝望苦楝,凝望乡村的苦难,凝望逝去的贫穷而丰繁的生活,凝望卑微而善良的乡亲,凝望清纯如水的孩子,我总是热泪潸潸。乡民们以犁铧在土地上发掘诗歌,我要用智慧和爱心在这片土地上谱写精美的育人之歌。

(作者单位:江苏泰州市朱庄中心小学)

责任编辑 黄佳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