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晚林

怀念羞怯

晚上甫进家门,央视戏曲频道正在播放经典电影《刘三姐》,于是禁不住坐在沙发上看了起来。《刘三姐》在小时候看过,但当时看得不大懂,朦胧中只知有阶级的仇恨,且财主莫怀仁很坏。后来到湖北大学读研究生,一日从街道走过,忽然听到了《刘三姐》那经典的旋律,遂毫不犹豫地买了一盘。回到家里重复播放过多次,每次都是热泪盈眶,但儿时的阶级仇恨早已消退,所感动者是其中那羞怯而唯美的爱情。

《刘三姐》中这一段唱词尤为经典:

花针引线线穿针,

男儿不知女儿心。

鸟儿倒知鱼在水,

鱼儿不知鸟在林。

看鱼不见莫怪水,

看鸟不见莫怪林。

不是鸟儿不亮翅,

十个男儿九粗心。

这是刘三姐之内心描写。其情节是:阿牛的妹妹偶然发现了刘三姐的绣球,于是就问刘三姐是不是有了心上人,而且如果能成为自己的嫂嫂就更好了。而刘三姐则羞怯地回答道:你真是个傻丫头。此时阿牛正拿着一条鱼快到家了,无意中听到她们俩的对话,既惊奇,又高兴,同时亦羞怯,于是鱼儿不觉坠地,箭似地往外飞奔。这段对话不觉勾起了刘三姐之春情,于是就有了上述的自我坦露。整个过程,无论是男女主人公都表现出一种古典的羞怯之美。这是春情的荡漾,是祈向的朦胧歧出,又是无祈向的自我障壁;是质感温润的自信,又是寂寥落寞的烦闷,更是内柔外刚的胆怯。故“纵令无月夜,芳兴暗中深”;“闺中女儿惜春暮,愁绪满怀无着处”。但自信、烦闷与胆怯都是自我的,无待于外的。这是男女之情的原色,是诗的,亦可说是艺术的。这是爱情之“在其自己”,这里是不需要知识的,是人的天机之灵现,浪漫之触动。一言以蔽之,爱情原本该是羞怯的。

但随着科学的发展与知识的增长,现代人离这种羞怯已经愈来愈远了。在我看来,现代人的婚姻之所以时常出现危机,进而衍生诸多社会问题,固然与现代人认为婚姻只是两个人之间的喜欢为唯一考虑有关,还与现代人在爱情过程中没有羞怯相关。许多人以为羞怯与否只是个人的性格问题,有的人生来羞怯,有的人则生来大大咧咧、无拘无束,故不必强求人人在求取爱情之过程表现羞怯。其实问题远非如此简单,羞怯当有大义存焉。孟子曰:

由是观之,无恻隐之心非人也,无羞恶之心非人也,无辞让之心非人也,无是非之心非人也。恻隐之心,仁之端也;羞恶之心,义之端也;辞让之心,礼之端也;是非之心,智之端也。人之有是四端也,犹其有四体也。有是四端而自谓不能者,自贼者也;谓其君不能者,贼其君者也。凡有四端于我者,知皆扩而充之矣,若火之始然、泉之始达。苟能充之,足以保四海;苟不充之,不足以事父母。(《孟子·公孙丑上》)

孟子这里虽然主要是基于道德的立场来说人之“羞恶”,不是说爱情上的“羞怯”。但我们由此亦可知,一旦人知羞怯,必不只是一个纯爱情问题,而必上升至道德问题,因为“羞”是人的一种形上本能,特别在爱情问题上尤为如此。盖因爱情最初只表现形色的吸引,但马上又意识到在对方形色的背后有一精神的生命,有其情感、意愿,而期许别人的尊重。复又体认到自己亦是一精神之生命,亦有同样之情感、意愿与要求,两相契合,遂产生羞愧与胆怯,而自认纯形色之吸引是何等鄙俗。这已超越了爱情自身而上升到了更高的精神活动中去也。所以,爱情中的羞怯绝不只是个人的性格气质问题,而是一个更深的道德问题。故有羞怯感的人多易入德。羞怯感再进一步就是敬畏感,而敬畏是一种宗教情怀与神圣品格。因此,有羞怯感的人常不自觉,以为只是气禀使然,实则若能养之以天,济之以学,沉潜反省,必能明其德而神其化。

正因为羞怯,传统女性一般把自己一生的期许与愿望都寄托在一个具体的物上,而不去正面面对一个人。所以,传统女性十几岁就开始亲手缝织自己的信物,如刘三姐之绣球之类,多年如一日。一俟遇到意中人即投掷给他,不用言语,就表示自己一生的用心、相许与期待都在此。而领受此物的人自然明白其中的责任与担负,在这里,领受就是一切。所谓恋人之间的交往与了解不但显得多余,而且显得鄙俗。这是真正的诗的,而诗如实说来必是羞怯的。我们时常要求诗须含蓄温润、朦胧绵远,此是客观地就诗之体貌言,若主观地就人之精神言,则若无羞怯之人,何来含蓄温润、朦胧绵远之诗?此李义山《无题》诗超迈千古之故也,何哉?李义山还爱情以原色。何为爱情之原色?曰:羞怯也。而李易安一阕《点绛唇》,可谓尽得羞怯之全蕴。其词曰:

蹴罢秋千,起来慵整纤纤手。露浓花瘦,薄汗轻衣透。 见有人来,袜刬金钗溜。 和羞走,倚门回首, 却把青梅嗅。

古典之风情,可谓尽收笔底,跃然纸上。此种传统至徐志摩《沙扬娜娜·最是那一低头的温柔》及戴望舒《雨巷》尚依稀可见。现代人多受科学精神的影响,万事讲究明白准确,在爱情上亦是如此。内在的羞怯被斥为没有勇气,诗意的暗示被贬为拖泥带水。这样,古典的羞怯精神完全丧失,爱情被完全暴露于光天化日之下,爽朗痛快,不必遮掩。现代人当然也讲究爱情氛围之浪漫,但氛围之浪漫不等于内在精神之羞怯。你当然可以利用现代商业的便利为你打造一个浪漫的氛围,有玫瑰花、葡萄酒与轻音乐,但若没有羞怯之心,这浪漫也是虚景,决不温馨动人。你只不过经历了短暂的沉醉,再浪漫的氛围亦是浮云过太虚,人于此只有暂时的美的享受,决无警觉的德性超化与精神担负。

由此可见,唯有羞怯之情,方可有刻骨之爱;存一分羞怯,于个人便多一分德性,于家庭便多一分温存,于社会便多一分安稳。羞怯看似一种古典精神,却是人性之所出。但现代市民社会乃基于科学精神、效益原则与竞争机制,与人之羞怯精神相背离。这也是现代人诚然越来越漂亮,而动人处殊少的根由。故罗素怀着一种思古之幽情叹曰:“爱情最后的田园,似乎不在西藏的高原,就在非洲刚果河的上游。”

现代人既无古典风尚之陶冶,又无存养工夫之修持。这样,羞怯,对于现代人来说,是一种逝去的梦想,是永远的乡愁与怀念。

怀念悠扬

儿时在偏远的家乡,大人们都出工干农活去了,我一人坐在门槛上,一坐就是半天,也不作遐想,也不作幽思,似乎时间与生命都静寂在那里不动。忽然不知何处传来一声响亮的叫卖声,那声音之悠扬,即刻划破了天空之宁静,使我觉察到这生命的潜存与蕴藉。上世纪七八十年代的农村是清苦的,但清苦中有宁静与祥和。未分田到户以前,还是人民公社制,大家集体出工劳动。记得我的家乡的最高处有一棵老树,上面挂着一口老钟,钟声一响,算是给大伙发了号令,该出去劳作或回家歇息了。那钟声之悠扬回荡在山野田间,直诱人之心底,犹如天籁之音。这悠扬配合着那天边的朝霞或晚霞,给偏远的小山村更增添了几分古朴、素野与幽雅。

后来进城求学,亦随着改革开放的深入,整个社会古朴之精神消退,现代之气息滋长。这样,就很少听到那悠扬之音了。虽然其间刮了一阵所谓“西北风”,但多显狂野之气而无悠扬之情。狂野乃气之节律,悠扬乃德之潜发,其境界与业力自有不同。不过,偶尔也可听到一首二首悠扬之曲,如《门前情思大碗茶》《重整山河待后生》,特别是骆玉笙先生的歌唱,可谓极尽悠扬之情致。进入21世纪,随着物质的极大丰富,有所谓“日常生活审美化”之说,实则是人之感性欲望无节制的膨胀与发扬,悠扬之音殆已成为回忆。

以前做买卖的人一定要吆喝,这吆喝中有悠扬,他们以此为乐,不以为这仅仅是辛苦的劳作;以前的读书人一定要吟咏,这吟咏中亦有悠扬,他们以此感发德性,绝不仅仅为了功名利禄。正因为这悠扬中有美的享受,才是金岳霖先生感叹——“与其在部里拍马,不如在水果摊子上唱歌。”若就惬意人生看,则这衙门之得意尚不如这吆喝之悠扬。

那么,“悠扬”具有怎样的精神内涵呢?按字典的解释,“悠”有“悠远”“闲适”之意;“悠”又同“攸”,“美好”之意。可见,“悠扬”具有美学之精神内涵。康德尝为美学确立了“无功利性”与“无目的性”两大原则,这是把美从现实的功用中抽离出来。但中国文化传统不从概念上讲美学原则,而是从体验上讲美学感受,故讲“远”“淡”“悠”。是以中国传统的诗歌之韵味讲究“平淡”,中国传统的绘画之意境讲究“简远”,中国传统音乐的曲调讲究“悠扬”。同时,中国传统艺术常是诗、画、乐三位一体。下面的诗句都具悠扬之美:

阴霞生远岫,阳景逐回流。

蝉噪林愈静,鸟鸣山更幽。

(王籍《入若耶溪》)

霜落熊升树,村空鹿饮溪。

人家何处在,云外一声鸡。

(梅尧臣《鲁山山行》)

月落乌啼霜满天,江枫渔火对愁眠。

姑苏城外寒山寺,夜半钟声到客船。

(张继《枫桥夜泊》)

回乐峰前沙似雪,受降城外月如霜。

不知何处吹芦管,一夜征人尽望乡。

(李益《夜上受降城闻笛》)

康德所说的“无功利性”原则与“无目的性”原则是外在的观解的,结果美成了想象力的自由游戏,这是西方文化的传统。但中国文化传统讲“悠扬”却是心性的、体悟的、实践的。所以,悠扬不只是一个纯粹的美学境界,一定与道德境界相关。《中庸》云:“故至诚无息。不息则久,久则征,征则悠远,悠远则博厚,博厚则高明。”这是说明“悠”与“远”的道德形上根基。如果没有这个道德的形上根基,则悠扬之美、闲适之情永远不会亲临于世人。即便表面有之,亦是虚幻不实之造作,非自然性德之发露也。故明儒邹东廓有言曰:

空亦不同。有一等闲人的空,他的空是昏昏懵懵,胸中全没主宰,才遇事来,便被推倒,如醉如梦,虚度一生。

可见,若无真宰常定,则悠扬之美根本是虚幻的沉醉。庄子于《刻意》篇中亦有区分:其一是“就薮泽,处闲旷,钓鱼闲处,无为而已矣。此江海之士,避世之人,闲暇者之所好也”,其二是“不刻意而高,无仁义而修,无功名而治,无江海而闲,不道引而寿,无不忘也,无不有也。淡然无极而众美从之。此天地之道,圣人之德也”。前者根本是虚掩的生活情调,后者才是真正的悠扬之美、闲适之情,因为它来自人之性德。

《论语·宪问》载:

子击磬于卫。有荷蒉而过孔氏之门者,曰:“有心哉!击磬乎!”既而曰:“鄙哉!硁硁乎!莫己知也,斯己而已矣。深则厉,浅则揭。”子曰:“果哉!末之难矣。”

从这里可以看出,磬之悠扬中一定有孔子的道德担负。又,《论语·先进》载曾点之言曰:

莫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

这悠扬之歌咏一定是人之德性英华之自然发用。故朱子释之曰:

曾点之学,盖有以见夫人欲尽处,天理流行,随处充满,无少欠阙。故其动静之际,从容如此,……而其胸次悠然,直与天地万物上下同流,各得其所之妙。

人若能尽性全德,必有悠扬之美,不必发之于歌诗,但若发之于歌诗,必为悠扬之调。是以《尚书·尧典》云:“诗言志,歌永言,声依永,律和声。八音克谐,无相夺伦,神人以和,此万世诗乐之宗也。”许慎《说文解字》训“永”为“长”。可见,中国传统中,诗应可歌,而歌则必有悠扬之美。于是《礼记·乐记》曰:“故歌之为言也,长言也。说之,故言之;言之不足,故长言之。”这进一步说明歌之悠扬之美。《论语·述而》载:“子食于有丧者之侧,未尝饱也。于是日哭,则不歌。”丧事中自不可有悠扬之美,故“不歌”。由上面之论述中可知,中国传统的音乐歌诗之悠扬之美,乃一种道德实践问题,绝不是一个纯粹的艺术问题。故《礼记·乐记》曰:

德者,性之端也;乐者,德之华也;金石丝竹,乐之器也。诗,言其志也;歌,咏其声也;舞,动其容也。三者本于心,然后乐器从之。是故情深而文明,气盛而化神,和顺积中而英华发外,唯乐不可以为伪。

又曰:

乐者,乐也。君子乐得其道,小人乐得其欲。以道制欲,则乐而不乱;以欲忘道,则惑而不乐。

如果乐由德而发,则一定悠扬而感发人之心志,是为雅乐;若乐由欲而发,则一定滥溺而煽动人之声色,是为俗乐。现代音乐多滥溺煽情,其不可至于悠扬之境,不亦宜乎?难怪亚里士多德说:“轻舒柔靡的软调使人如入醉乡,不宜用作教育。”(《政治学》卷八章七)

现代人生活节奏太快,应酬太多,使人没有心情去享受宁静、闲适、悠扬之美,但我们须知,闲适、悠扬之美决不只是一个艺术的领受问题,而是一个道德实践问题,存养工夫问题。你整天陷于外在之物欲之中,真宰弗存而不知所向,当然与悠扬之美无缘。而现代艺术欲顺此方向以求缓解人之精神紧张,恐亦是徒劳,因其不知艺术之价值根底之何在。《易传·坤文言》云:“君子黄中通理,正位居体,美在其中,而畅于四支,发于事业,美之至也。”所以,不要以为现代社会不具备悠扬之美的品格了,这绝不是一个纯粹的艺术问题,说到底,还是现代人存养工夫不够。

现在许多地方,如丽江、平遥、乌镇都保有古镇原有之风貌。那蜿蜒曲折的石板小巷还在,但叫卖声已不再悠扬;那幽雅玲珑的木屋纸窗还在,但读书声已不再悠扬;那清澈灵秀的小桥流水还在,但捣衣声已不再悠扬;那轻盈摇曳的乌篷小船还在,但划水声已不再悠扬;那挺拔苍劲的古柏老松还在,但谈笑声已不再悠扬。甚至,那庭院深深的闺密小楼还在,但已没有了那清纯古朴的阿妹,也没有了那健壮憨厚的阿哥。

悠扬,对于现代人来说,已成为永远的乡愁与怀念。

(作者系湘潭大学哲学系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