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玺璋

历史叙事不是历史本身。从某种意义上甚至可以说,历史只存在于人们的叙事中,我们看到的历史多是叙事中的历史,而非历史本身。如果要对“历史”下一定义,最简单的莫过于“发生在过去的事”,但法国哲学家雷蒙·阿隆提醒人们注意,当“过去的事”被提及之时,提及本身已经包含了提及者的“先见”。尽管我们可以自我标榜为“不预设立场”,但事实上,内在的立场仍然支配着我们对“发生在过去的事”的选择与解释。故“阿隆认为,只是由于人意识到有一个过去,才会真正地有一个过去。历史是由能思虑的、痛苦的、有活力的人探索过去的现实利益而产生出来的。历史科学不是曾经存在过的东西的再现。历史知识考察的事件同价值或‘参照系统有关”。所谓建构历史,说的大约就是这种情形。

这是我读王学斌《弦断有谁听——二十世纪上半叶的学人、学术与学校》一书引发的一点联想。实际上,该书副题所用“二十世纪上半叶”这种表达方式已很耐人寻味,让人浮想联翩。如题所示,作者用力之处,是在“二十世纪上半叶的学人、学术与学校”,但该书既非教育史,也非学术史,或可称为教育与学术的别史,盖因全书用了掌故兼随笔这种文体,读来轻松、便捷,你可以从头至尾一篇一篇地读,也可以选择自己感兴趣的篇章,先睹为快,或兴之所至,随便翻到一篇,也可以读下去。

20世纪上半叶的中国,已在“三千年未有之大变局”的漩涡之中,社会转型与现代化进程步入加速期,教育与学术亦如此,甚至还是最敏感的领域,各种新事物、新人物层出不穷。然而,在过去几十年的时间里,换句话说,也即20世纪下半叶,20世纪上半叶的经历却显得异常诡异和荒诞,先是不在,或不允许在人们的“意识”中,因而等于不存在。有一个名词专门指称这段历史,即新民主主义革命时期。继而,随着改革开放的深入,20世纪上半叶的中国,以一种特异的形象进入人们的视野,特别是近年来怀旧的盛行,人们的记忆像泉水一样从灵魂深处喷涌而出,不可遏止,终于形成了当下所谓的“民国热”。

其实,无论冷热,都是人为的,都是人们对历史的态度和想象。而由冷转热更带有矫枉过正的意味,是对多年来冷的一种补偿。但一种倾向往往掩盖着另一种倾向。历史本身无所谓冷热。民国历史既称为“热”,自然与人的煽风点火有关,是有人要把民国烧“热”。这一“烧”一“热”,也就是对民国历史的一种建构。不过,物极必反,盛则必衰,就像有冷必有热一样,有热也会有冷,有人出来给民国“热”泼一盆冷水,使大家变得冷静一点,理性或理智一点,也是很自然的。简而言之,王学斌的这本书就是给民国“热”泼冷水的。

以“泼冷水”言之,是一种比喻,其实作者只是针对前一阶段民国“热”所制造的神话、梦话、谎话、虚话,提供另一种“事实”,神话破解之,梦话惊醒之,谎话拆穿之,虚话充实之,总之,是以“回归常识,尊重历史”的态度,“祛其虚火,排其误解,矫其偏见,以史实补之,以常识调之,以诚心养之”。或套一句当年《北京人在纽约》说美国的话,民国不是天堂,也不是地狱,恰如作者所言:

对于二十世纪上半叶的历史,既不当仰视,易将其意义放大;亦不应俯视,势必遮蔽或低估其价值;故抬头望与低首看,皆会让历史走样,失其本来面目。不妨平视那段历史,正视其得与失,美与恶,是与非,利与弊。

作者的叙述的确表现出一种温柔敦厚的儒家风范,不温不火,不急不躁,娓娓道来,从容不迫。有些见解和提法也许是他不赞成、不接受的,或有分歧、或有异见,他仍然能够心平气和地摆事实,讲道理,表达自己的看法。该书开篇就提出了“大学能否出大师”的问题,由于“钱学森之问”的影响,这个问题被当下的社会舆论放大了,人们普遍认为,现今大学已经丧失了培养大师的能力,只有民国教育才是培养大师的沃土和摇篮。这显然是个似是而非的问题。作者首先追溯清华校长梅贻琦讲这番话的初衷,似乎不是说大学要出大师,而是说大学应该有大师,大师比大楼更重要。进而他提醒大家注意一个事实,大师从来不出自大学,大学也不承担出大师的任务。现代大学体制及学术机制,求专不求通,不出通贯与精深二者兼有的大师本在情理之中,不独今日,民国时期亦如此,不必大惊小怪。

再看“教授治校”,这也是当下谈论较多的话题,起因恐怕也与今日大学管理日益行政化有关,从而使很多人把羡慕的目光投向民国,以为那是教授和大学的“蜜月期”。作者对此是持怀疑态度的,他称之为“神话”。为了破解这个“神话”,他认真梳理了民初以来“教授治校”理念的盛衰消长。从一开始,民国政府所颁布的《大学令》,就描绘了一幅效仿西方的“教授治校”图景,可惜受内外因素的限制,至少在蔡元培执掌北大之前,这幅美好的图景从未落到实处。蔡元培在北大的实践或许是“教授治校”的黄金期,甚至带动国内各大学纷纷效仿北大模式。但好景不长,随着北洋政府的垮台,南京国民政府的登场,继而在各大学推行“党化教育”,“教授治校”已经名存实亡。作者还提到一点,即“教授治校”对校长人格素质的要求,毕竟,像蔡元培、胡适这样有“清公雅量”的校长并不多见,他指出,到蒋梦麟执掌北大时,便已明确提出了“校长治校,教授治学,职员治事,学生求学”的办学方针。

还可以学者之间的批评与反批评为例,作者写到钱穆与梁启超,梁启超与胡适及无名之辈张怡荪、张荫麟,刘半农与章太炎之间,围绕思想学术问题发生的争论,他对这些人的深厚学养,儒雅风度,是很赞许的,以为是当下学界所不及的,看到“眼下某某与某某为了本属于学术商榷范畴的问题爆粗口、约干架、互相黑、揭老底”的做法,作者深感“哭笑不得”。书中还有很多有趣的例子,笔者难以逐一列举,总之,作者针对当下“民国热”所建构的关于教育学术的历史叙事,“祛其虚火,排其误解,矫其偏见,以史实补之,以常识调之,以诚心养之”。当然,说到底,作者也是在建构历史,只是他所建构的历史叙事,比“民国热”多了一些理性和理智。

我们不得不承认,除了上帝,没有人拥有全知视角,我们只能站在自己的角度来认识历史,而我们自己总是有局限的,这局限就包括我们的立场、价值观和历史观,以及我们对所处时代的认识和感知,这些都可能影响我们对于历史叙事的建构。另一方面,仍如雷蒙·阿隆所说:“我们试图重建或复活的过去对我们而言仅仅存在于过去的遗迹中,存在于先人的建筑遗迹他们试图用来表达其思想的作品中。”这就是说,我们不能直接体验和感受历史,我们只能面对身居历史现场的人所留下的某些记忆,这同样是有局限的。在这里,作者是有非常清醒认识的,他说:“每人的研究,常常就像山中旅行,看问题殊难避免横看成岭侧成峰之境遇。”这应该是人的宿命,人的本性。孔子说:“不知命,无以为君子。”但知命不是认命,而是在了解自身局限的基础上,尽可能地发挥每个人的能力至于极限,而集合许多人的努力,庶几可以接近历史的真相。这或者也就是梁启超所说:“凡学问上一种研究物件,往往容得许多方面的观察,而且非从各方面观察,不能得其全相。有价值的著作,总是有他自己的特别的观察点,批评的人,仅可以自己另外拿出一个观察点来,或者指驳那对手的观察点不对。”我觉得,梁启超的这段话用来说明《弦断有谁听》这本书,也是恰如其分的。

(作者系著名文化批评家、评论家、学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