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以迅

1933年秋,父亲转学进入杭州之江文理学院经济系就读,同学中有一叫史咏赓的,是上海报业大王——申报馆老板史量才之子。他们在交往中成为挚友。因为史量才是之江文理学院的金主,还是名誉校董,所以史咏赓在学校颇具人缘,朋友圈子很大,并不局限在所学系范围。因其爱好运动,史量才又给学校捐建一所体育办公室,供广大学生开展体育运动。

史量才一贯仗义执言,在《申报》上为民发声,得罪了蒋介石。蒋威胁“我有一百万兵”,史量才冷冷回应“我有一百万读者”,蒋遂起杀心。1934年底,蒋派人将史量才刺杀于沪杭公路海宁翁家埠,同行的史咏赓侥幸脱险。

史咏赓人身安全受到极大威胁,感到前所未有的危机,之后的一段时期,在上海寓所深居简出。自那时起,作为挚友,我父亲陪同其居住在史宅达半年之久,并等待一同去日本留学,为避灾,也为换个环境放松心情。到1935年9月,时机成熟,父亲与史咏赓一起东渡日本,同行的还有史咏赓表弟沈柏年等人,他们就读于东京东亚高等技术学校。

1937年6月抗战全面爆发前夕,父亲和史咏赓一起回到上海,仍住在史家。那时,史咏赓已子承父业,既要对付外来势力操控,还要努力保护自家的资产,可谓费尽心机。《申报》于1937年12月15日停刊后办过《申报》汉口版,但只是昙花一现。1938年3月1日《申报》香港版发行,父亲随史咏赓去香港,在香港申报馆就职。面对日本侵略者大兵压境,《申报》在逆境中应变,在夹缝中求生,曾以各种方式力图延续,包括借用美商哥伦比亚公司名义复刊,但最终未能摆脱被日伪吞噬的命运。

《申报》香港版出至1939年7月10日停刊,父亲和史咏赓等在香港一直住到1941年春天才回到上海。其后父亲进入上海申报馆,从见习职员做起,一直做到出纳主任、出纳科科长。那时《申报》已被国民政府接管,史咏赓为保史家产业,与亲朋好友组建永隆仓库,大家出资认股组建公司,由这家公司向史家租用仓库,以民间股份制方式转移财产,一股二股都行,父亲也入了一股,后来退股得四百元。父亲帮永隆仓库做过一些账,史咏赓表弟沈柏年、妹妹史明明的丈夫胡文元都负责过永隆仓库的管理。

史咏赓第一任妻子叫朱蕴青,也叫朱联芝。两人1936年结婚,1938年就离了,她分得了不少赡养费。她是我妈妈的姑姑,但只比我妈大五岁,后来成了我父母的婚姻介绍人。史咏赓在1949年后离开大陆,听说他后来娶了日本妻子,1977年在美国去世。

懿园旧梦

1941年,大姑父顾志成得贵人严惠宇相助,全家搬进福履理路懿园三十一号一幢三层刚建成不久托管的洋房,父亲也随之到懿园和元和大姑家一起住。那所房子外观为仿英国乡村别墅式样,据称为国民党元老陈调元所有,大姑一家一直在那里借住至1950年。那段时间,懿园三十一号是张家在上海的活动聚集地。

懿园弄堂宽敞平整,可供两辆车开行,房子质量很好,楼梯踏板非常结实,以至于七十多年后的今天走在楼梯上依然没有任何嘎吱声响。我的父母1946年成婚后就住在懿园的三楼,大姑一家住二楼。哥哥以逵、姐姐以韶、定和三爷、宁和七爷都在那里住过一阵子。上海解放前夕,大姑父顾志成再三劝父亲一道去台湾,父亲认为自己没有做过不利共产党的事,用不着害怕,没必要逃避出去。1949年5月20日,大姑一家四口以及两名保姆乘船去台湾,其后小保姆小毛在1989年回上海探望我妈妈,还在感念大姑一家对她们的照顾。

到1950年,房东要收回房子,父亲匆忙另外找房。当时住房是要用黄金顶的,父亲用从友人处借来的十一两多黄金(应该算是一笔巨款)顶下了上海新村(淮海中路1485号)房子,租住了五年。后来接房管所通知房租要翻倍,因为房主原是民国官员,他的房子属于敌产,被充公了,所住租户必须向房管所交付双倍房租,从每月二十元涨到四十元,这成了不能承受之重。父亲虽然愤愤不平,但也无济于事,只有无奈搬离,另寻他处租住。

“和”字家风传承

上海解放后,《申报》更名《解放日报》,父亲留在报馆继续担任出纳科科长,后调入《解放日报》印刷厂任材料科科长。后来,《申报》留用职员被陆陆续续清理,到1958年,父亲被从《解放日报》调出担任中学教员。

我1960年出生,儿时总能看见父亲晚上伏案的背影,或是备课,或是批改作业,他的身影被台灯投射到墙上,显得那幺高大。我早晨醒来时,父亲已经上班了,学校在浦东塘桥,路程远且还要摆渡过黄浦江,所以他每天很早就出门了。他当过班主任,也做过教研组长,工作非常辛苦。父亲对子女管教非常严厉,平时不苟言笑,我们有错会被罚“立壁角”(罚站),我们都有点怕他。“文革”开始后,父母都受到迫害,身心俱损,父亲的健康每况愈下,后来长期卧床,于1973年2月病逝。

父亲卧病期间,窦(祖麟)伯伯经常来家探望,陪着聊天解闷,帮助排忧解难。我记得是1972年夏天,窦伯伯拿来四个轮子,为父亲改装轮椅,夜里还推着父亲去了趟襄阳公园。时隔多年,父亲终于出了弄堂。那个年代,窦伯伯自己患有食道疾病,多以面条为主食,且只能一根一根地吞咽,健康状况亦不乐观。父亲长期请病假,只能领七折工资,要治病还得增加营养,且我和以韵姐姐还在念书,家里生活困难,得允和二姑主持,在国内的允和二姑、兆和三姑、宗和大伯以及定和三爷、宇和四爷和寰和五爷一起接济相助,一直资助到1978年我考上大学,有助学金为止,父辈的“和”字家风再次充分体现。承此优秀传统,几十年来,我们兄弟姐妹间从无任何争执,和睦相处,且都做事低调。

前些年,贵阳以姐问及解放前大姑住的房子在哪里,地名怎幺写。现在终于查证明了,当年的福履理路懿园就是现在的建国西路506弄,我于是带着好奇和兴奋前去探寻。进弄后,我的第一感觉是似曾相识:水泥院墙、黑铁大门和蜿蜒的弄堂,若再配以蝉鸣……这场景就是我早年无数次梦中到过的那个梦寐不忘之地。我终于恍然大悟,其实这里离我家并不远,定是儿时妈妈怀旧,带我来过懿园。三十一号房子大门洞开,看着快递员随意进出,我便大胆进入楼内拍摄。从电表和煤气管分布来看,这里分住着六家,南面底楼L形花园被全面搭建成房屋,作开设瑜伽馆之用,朝北天井也加顶建屋,外观和内部公共空间保持得相当完好。进入懿园,来到七十多年前我们家起源的地方,时光荏苒,房屋依旧,早已物是人非。

(责任编辑/张静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