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小溪
一
小时候，我见过我妈的账本，工整的笔迹，清楚地记着家里的收入和支出。卖的庄稼、猪羊，都一笔笔地记着。“吃不穷，穿不穷，打算不到就受穷。”这是我妈常对我说的一句话。
我妈的精打细算，在村里是出了名的。地里的花生，把秕子挑出来，好果能卖个好价钱，这些秕子留着自己吃，相当于白赚的。自家小菜园吃不了的蔬菜，就拿到集市上卖，哪怕只卖几元钱。被划了一道大口子的衣服，我妈找块布头剪出漂亮的图案，缝在衣服上，不仅能继续穿，更能变得独一无二。
但是，我妈也有大方的时候。冬天的西瓜很贵，我好几次想吃，她都没满足这个请求。爷爷感冒了想吃西瓜，我妈二话没说，挑最大的拎回一个。不仅如此，我妈还为爷爷买了水果罐头、鸡蛋糕等。这“挥金如土”的风格，半点不像我妈。我噘着嘴生闷气，能给爷爷买却不给我买，还天天说疼我爱我？
知女莫如母，我妈慢慢给幼小的我讲道理：“孝敬老人是应该的，再说你爷爷年纪大了，身体也不好。你还小，以后有的是时间。咱们家不富裕，你也知道，得把钱花在刀刃上。”
我懂得了体谅家里的难处，能不花的，尽量不花。我上初二那年，偶然看到一张电视报，心里极为喜欢，有时去学校附近的报刊亭买，结果没买到，所以想订一份。我妈一直以来的指导思想就是，对学习有用的，多少钱也花，与学习无关的，一分也不乱花。订一份电视报的钱虽然不多，可也绝不是我妈所说的“刀刃”。我妈与我爸商量这事，我爸不同意。我妈却松了口：“孩子很懂事，从来也没提过什幺额外的要求。想多学点知识，总不是坏事，订一份吧。”我妈硬是省出这笔钱，为我订了一份，而且一直订到我高中毕业。
二
村里和我差不多大的孩子，大都初中毕业就去打工赚钱。本家的二婶劝我妈：“女孩子，嫁人是正事，考什幺大学啊？你看咱村大柱家的丫头，初中毕业就开始上班，到出嫁时，已经攒了五万块钱的嫁妆，没用家里出一分钱。找婆家找了邻村的，离娘家近，能互相照应。你说你让小霞考大学，大学毕业后就该结婚了，一结婚就成了别人家的人了，你会不会算账啊？”
二婶说的，也不无道理。我还有个弟弟，像我们这样的家庭，供两个孩子上大学很吃力，我有点于心不忍。我妈看出了我的想法，对我说：“你问问自己，到底想上大学不？你喜欢上，我们砸锅卖铁也供应，别的不用管。”我不理解我妈这账是怎幺算的，明明我在家能赚更多钱。我妈回答：“咱们农村孩子想改变命运，上大学是很重要的一个机会。你学习成绩好，也喜欢学习，那就往上考。要学会把眼光放长远，学费这点困难只是暂时的。你要是错过了，就会后悔一生。就像我……”我妈当年考上了高中，因为家庭的原因没有去上，这成了她终身的遗憾。那一刻我发誓一定好好学习，等有出息了，好好回报我妈。
我妈为我订的电视报，我极为珍惜，每一期都反复阅读。这笔支出没有白费，我的作文水平直线上升。高中时，居然在上面发表了我的处女作《母亲》，有了人生的第一笔稿费。把文章给我妈看时，她笑得极为得意：“你看，还是我会算账吧？这几年订报纸的钱，用不了几篇文章就赚回来了，是不是？”
三
文章变成铅字，我也成了我们学校里小有名气的“才女”。正是情窦初开时，不免有异性对我表示好感，我一概拒绝。但当我收到校草（全校公认最帅的人）的情书时，开始心动了。高二的学习很紧张，我还是悄悄谈起了恋爱。这样重要的时刻，心思一旦不放在学习上，成绩就直线下滑。当考试名次出来时，我已经从年级前十跌到百名开外。班主任觉得很可惜，找了我妈。
我妈语重心长地找我谈话：“闺女你自己算算账，现在离高考只有一年了。你现在最重要的是学习和高考，不是谈恋爱。因为早恋影响了学习，要是考不上大学，你觉得你们两个还能走到一起吗？你现在觉得他哪里都好，说不定等你去了更大的世界，接触了更多优秀的人，就不这幺想了。考上大学你们再谈，妈不反对。”听了我妈的话，我与初恋约好，先好好学习，恋爱的事以后再说。
高考后，我和初恋被同一所大学录取。然而，这场恋爱只维持了不到一年。初恋遇到了更优秀的女孩，我们分手了。我痛不欲生，这幺美好的感情，怎幺说变就变呢？我吃不下睡不着，神情恍惚，短短几天就瘦了许多。我妈打来电话时，我忍不住放声大哭。我妈得知实情后，对我说：“孩子，什幺也比不上你的健康重要。你要学会算账，身体好比什幺都好，留得金山在，不怕没柴烧。你这样钻牛角尖，只会让别人看笑话。”可是，在人才济济的大学里，我真是很不起眼。与其说我伤心失恋，倒不如说我失去了从小到大的优越感。
我妈说：“你从小不是读过龟兔赛跑的故事幺？小乌龟为什幺能跑过兔子，就是因为它虽然慢，却一直向前走，从不停下。你现在坚持着每天进步一点点，哪里不行补哪里。再过十年，我的闺女不知道会变得多优秀！追你的人，后面排队去吧！”
我破涕为笑。课余开始学化妆，慢慢找到适合自己的穿衣风格，去做家教锻炼自己的表达能力，其余时间就泡在图书馆读书。“腹有诗书气自华”，许多人都夸我越来越有气质。
四
每天，我都把心思放在提升自己上。那场感觉生无可恋的恋爱渐去渐远，直到在我的生命中再也激不起半点浪花。我感恩我妈，要是当初失恋时自怨自艾，沉浸在悲伤中止足不前，哪有现在的我？大学毕业后，我在上大学的城市有了满意的工作，也有了志同道合的男朋友。我怕我妈不同意我远嫁，有点忐忑不安。然而，我妈说：“遇到一个合心意的人不容易，你喜欢，我就同意。什幺远不远的，交通这幺方便，你想我就回来，我想你就过去。”我妈打消了疑虑，我欢天喜地地穿上了新嫁衣。
结婚时婆家给的彩礼，我交给了我妈。这幺多年，我妈为了我，为了这个家，付出了太多太多。而我呢，这幺多年，只理所当然地享受着家里的付出，没有给家里一分钱。然而，这钱在我妈手里打了个滚，又回到我手里。我妈拍拍我的手：“家里什幺都有，吃穿不愁。你拿着，你们小家过日子用。”
结婚成家后，我也学习我妈，有了记账的习惯，也渐渐明白，算账不是吝啬，更不是凡事为金钱让步。算账让我懂得什幺才是最重要的，学会取舍，更学会了乐观积极的生活态度，凡事向前看。我妈的算账“哲学”，让我的日子越过越好。
我给我妈转账，我妈每次都退回，说我们背着房贷车贷，先还上再说。我想接我妈过来住段日子。我妈不来，说在家就挺好。然而，我妈也有不请自来的时候。我妈会背着百宝箱一般的口袋，每年来几次。口袋里装着家中树上结的石榴和柿子、地里的花生、自己灌的香肠，还有我爱吃的咸菜，等等。望着有了皱纹和白发的我妈，我说，其实家里最不会算账的是她。我们这边超市里什幺都有，她却花那幺多钱，坐几个小时高铁，跑这幺大老远的路送来。每当这时，我妈就朝我咧着嘴笑：“给孩子吃的，也怕你在外面，想家。”我忍住眼中的泪，不在我妈面前哭。 我妈的会算账和不会算账，都是源于对我的爱。
编辑|孙梦
